首页 -> 2007年第1期
乌尔禾
作者:红 柯
“你们懂个鸟,地窝子是房子吗?那是师傅降老婆,你们是驴耳朵吗?”
大家就前呼后拥给王卫疆看房子去了。王卫疆当然在人群当中。王卫疆也看得很认真,察看房子的墙角,盘问建筑面积与实际面积,摸一摸敲一敲,还试了各种设施,比女人挑衣服还细心。那位高徒瞅空去公用电话亭给师傅报信,喜讯,王卫疆要房子了,那意思是等于说王卫疆另找女人了,那个小贱人燕子跟王卫疆没关系了。电话那头师傅让老婆听着呢,老婆直嚷嚷:“咋会这样子嘛,咋会这样子嘛。”女人的心是相通的,她实在撇不下燕子,好像有燕子的房子才是房子。那是平房!这个高徒确实有师傅的真传,当时就在心里冷笑:楼房,是不会让燕子搭窝的,燕子这种贱鸟倾其一生都在小平房里窜来窜去,最喜欢的还是那些土里土气的泥屋子。
王卫疆是喜欢新房子的,两室一厅60平方米的楼房在那个年代已经相当不错了,基本上是年轻人的一个梦,那是对城镇居民讲的,团场子弟连这梦都没有。王卫疆还要怎么样呢?人家问他的时候,他连说好好好,好得不得了。人家就笑:“目前为止,这是奎屯地区最好的房子啦。”人家用了一个“奎屯地区”,也是充分照顾了团场子弟的背景。奎屯市就东西两条大街,奎屯地区就把整个农七师包括进去了,炮台大拐小拐以及遥远的,有西伯利亚之称的乌尔禾盆地。师兄们意味深长地提醒王卫疆:“你这小子是奎屯第一批住楼房的。狗日的,羡慕死你了。”要没燕子这档事,大家就不是羡慕了,就是嫉妒了。
刘师傅还是有点不放心,连连追问那位高徒,基本上无懈可击。王卫疆回乌尔禾看望父母,走的时候高高兴兴。这么多人关心他,他能不高兴吗?刘师傅原打算要叮咛的几句话就没说出口。事后刘师傅后悔不叠,直拍大腿。从后来的事情来看,刘师傅的那些话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刘师傅只考虑到地窝子和父母的因素,基本上忽略了牧场的海力布叔叔。这也不能怪刘师傅考虑问题不周全,人们所理解的乌尔禾一般不包括那个偏远的牧场,乌尔禾已经很偏远了,偏远中的偏远也就超出人们的视野,何况那个牧场基本上是海力布叔叔一个人的牧场。
2
王卫疆好久没有回乌尔禾了。看望了父母,理所当然要去牧场看海力布叔叔。
那正是开春的时候,草芽刚刚冒出来,星星点点散落在沙缝里,一闪一闪。海力布叔叔把羊赶到洼地里,那地方青草能埋住脚跟。海力布叔叔在洼地上边弄一块大石头。牧羊犬先认出小主人王卫疆,又是欢叫又是蹦跳,几次爬到王卫疆肩膀上。海力布叔叔抬头喊了一声,又埋头干活,干活的人都这样,必须把提起来的力气用完。海力布叔叔很执着,王卫疆只能看到他宽阔的背跟磨盘似的屁股,手里的铁器发出阵阵尖叫,火星四射,都是炽白炽白的,跟电焊一样。王卫疆坐在石头上看坡下洼地里的羊群吃草,也看那些荒野上的石头,都是拳头大的石头,大多都包一层黑皮,牧草长到夏秋也仅仅埋住这些小石头,就是常人说的高不过一拃的浅草,很适合放羊。要碰到一个板凳大的石头,牧人会奔过去坐一会儿的。那些大石头都是白晃晃的,远看就像一只只活羊。据说那些饿晕了的苍狼常常误以为是羊,扑上去,咬出一团火星,牙齿全碎了,狼也高兴,把碎牙和血咽到肚子里,绕白石三圈,发晕的脑袋总算清醒了,它还能奔跑还能拼杀,狼就向前窜去。据说这种啃过石头的狼跟压出来的走马是一样的,是那种合乎音律的翩翩起舞的步子。草原上的大石头总是让狼肃然起敬。
海力布叔叔不像是在凿石头,好像从大地的腹中接生一个婴儿。海力布叔叔累坏了,手都举不起来了,那些铁器咣啷啷落到地上,海力布叔叔也躺在地上了。海力布叔叔仰躺在草坡的那个瞬间,王卫疆的视野一下子就开阔起来了。要知道准噶尔的大地的平坦开阔是无数沙丘石冈和矮山组成的,稍稍有那么一点起伏,这样可以让你的目光有节奏地延伸跳跃,跟骏马一样不断地跃起,又沉下去,再展开,如此回环盘旋。一句话,中亚大地,即使贴着地面穿行也有一种雄鹰翱翔的感觉。
此时此刻,海力布叔叔就这么酣畅淋漓地往大地上一躺,辽阔的空间全给王卫疆打开了,整个天地袒露出的白石头被海力布叔叔凿成了一个少女,白鱼一样出现在大地的滚滚波涛里。我们应该理解王卫疆的那种震撼,因为那石雕的少女惟妙惟肖地再现了燕子的一切,比燕子更逼真,燕子本人也会吃惊的,她做梦也想不到她会如此美妙,天地间总有这么一种超出本人想象的比本人更真实的形象!白色的少女石人像!海力布叔叔选取的角度可以说无懈可击,那块白石头在精心加工以后依然与大地浑然一体,仿佛大地的自然延伸,非人力所能及,海力布叔叔仅仅帮了大地一把,顺势一推,白石头就活了。海力布叔叔歇过劲来啦,海力布叔叔在王卫疆的后脑勺上猛击一掌。
“嗨,你这傻小子,你想变成石头吗?”
王卫疆就像一尊雕像,直杵杵硬邦邦站在那里,海力布叔叔拍第三掌的时候,他才清醒过来,还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好像说梦话。
“燕子没来过乌尔禾呀。”
“有没有燕子这个人?”
“有哇有哇。”
“有就成,就说明不是我胡编乱造的。”
吃饭的时候王卫疆问海力布叔叔:“你没见过燕子呀?”
“你爸你妈见过嘛,他们告诉我他们的狗儿子找到了一个叫燕子的姑娘。不用他们描述,我就知道燕子应该是一个漂亮的姑娘。你不要瞪眼睛,你听我给你讲,你见到的燕子是长成大姑娘的燕子,大姑娘都是漂亮的,可她们是小姑娘的时候就没这么漂亮了。我见过不漂亮的燕子,你还记得有一年我去托里寻找放生羊的经历吗,你这傻小子,放生羊只是一个传说,没人干过这样的傻事。日子这么艰难,一只大肥羊可以让一家人度过冬天啊。在传说和歌谣里可以放掉一只大肥羊,你这个傻小子,比我的亲儿子还要乖的傻小子呀,真的放走了一只大肥羊。接着又放走了第二只。连里要追查我的责任的。现在你长大了我可以告诉你叔叔我背过两个处分。我本该回场部的,人家怀疑我用大肥羊交了女人。我也不申诉。我喜欢这种处分。我喜欢人家这么瞎猜。许多人都是夜里扛着大肥羊去领导家或者去相好的女人家里,我当然愿意后一种说法了。可我还是要去考察一下放生羊的下落,我一直怀疑流传在草原上的有关放生羊的种种说法。我走遍了准噶尔的所有草原,没有找到放生羊,连影子都没有。我亲眼看见你这个傻小子从羊圈后边的小山上放走的,我太麻痹大意啦。我放开缰绳,打算在芨芨草墩那边截住放生羊,结果扑了空,把自己都搞丢了。我就拐进了大戈壁,走了整整半个月,终于看见了新鲜羊粪,跟珍珠玛瑙一样。我捧在手上,我挑了两颗揣在怀里,我完全放下心了。我打踪的本领又奇迹般地恢复了。打踪是牧人的基本功,我太慌乱就功力全失,安下心来,这种奇妙的功夫就全回来了。羊的蹄印跟天上的星星一样越来越清晰,很快就换上了太阳,又变成星星月亮,它们交替出现直到托里。放生羊让一个小姑娘拣到了,也可以说放生羊是专门找这个小姑娘的。那小姑娘可真丑啊,我敢肯定她是天底下最丑的小姑娘,满头满脸的冻疮,黄巴巴一点点稀稀拉拉的头发可以让人看出她是个小姑娘,我敢肯定只有牲畜不讨厌她。那个时候,她是看不见我的,她眼睛里只有放生羊,她自己的羊都受到了冷落,她紧紧抱着放生羊;我跟她说话,她就像在梦中,她把她的名字都告诉我了,可我看得很清楚,她把发生的这一切都当成了梦幻。”
海力布叔叔问王卫疆:“跟你那位燕子姑娘比较一下,哪个更美?你可不能告诉我,两个都美。”
王卫疆无言以对。海力布叔叔拍拍王卫疆的肩膀:“答不出来就对了。”王卫疆还是忍不住追问海力布叔叔:“你并没有见过长成大姑娘的燕子呀。”海力布叔叔喝掉铜碗里的奶茶,抹抹嘴巴,扬头看天上,正好有一队天鹅呀呀叫着向阿尔泰草原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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