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乌尔禾
作者:红 柯
人们听见枪声就出来找他。他要是多站一会儿大家就会发现他,可他只站了一会儿,又躺下了。大家就得慢慢找,跟抓特务一样拨开草丛。大半天了,才找到大石头跟前。那是什么景象啊!有人吓得尖叫起来,大家全都挤过来了。大家看见一条银色大蛇盘在刘大壮身上,刘大壮抱着枪还在打呼噜。刘大壮睡出了一身的汗,烈酒加上太阳,又没有风,他一定很热,大蛇缠在身上他在梦中都觉得有多么凉爽。蛇脑袋正对着他的脑袋,蛇在仔仔细细地认这个人。大家愣了那么片刻,赵连长就把枪掏出来了,哗啦啦子弹上膛。牧民中的蒙古老人拦住了赵连长。
“蛇在取他身上的气味,蛇会把他的气味带到大地所有的地方,动物们会记下来的。这个人很快就会成动物的朋友,他一定有恩于蛇,把蛇精都感动了。”
大家眼睁睁看着蛇精从他身上绽开落到地上,就像解开了一盘粗牛皮绳。蛇头高高扬起,不慌不忙地回到大石头底下,空气里还留着大蛇的嗞嗞声,跟电波一样,地皮麻丝丝的。汉人告诉蒙古人,汉族古代的英雄薛仁贵,年轻的时候,给东家干活,干累了,靠着墙睡觉,有人看见睡梦中的薛仁贵被蛇穿七窍。
赵连长说:“不要胡说了,那是封建迷信。”
蒙古老人大声说:“不是迷信,不是迷信,草原上有这种事情,传了几千年几百年的故事里也有这种事情。”那是个破除迷信的年代,赵连长强调一下。赵连长也不再作解释,让人把刘大壮叫醒。牧民们就开始叫他海力布了。海力布是蒙古族传说里的猎手。牧业连的人就笑,没打下老鹰,又没打掉蛇精,他算哪门子猎手。猎手是动物们的死敌,敢情跟动物交了朋友,也能算猎手。赵连长到底是领导:“猎手最了解动物,叫他海力布是有道理的。”赵连长又跟蒙古老人站在了一起。刘大壮就这样成了海力布。
海力布醒来听人家讲大蛇如何盘绕他,都盘到他脖子上了,银白的大蛇,老远就像女人的胳膊,说实话,女人都没有这么搂过他呢。有人这么嘀咕,海力布脸红了。海力布脑子里马上闪出地窝子里张惠琴疯狂的样子,张惠琴已经搂住他脖子了,才发现不是丈夫赶紧松开手。海力布越听越迷糊,他拍打自己的脑袋,他经常做这种梦,刚才就梦见一条大蛇。梦中的大蛇别人怎么会知道呢?他又怎么成了海力布?人家就说跟动物有交情的人就叫海力布。海力布想想他跟牛马羊都不错,叫就叫吧。他以为大家跟他开玩笑呢,他笑笑没吭声。
在以后的几天里,刘大壮和海力布交叉出现,他都会应声的。权当起了一个蒙古名字,用哈萨克语说叫什么呢?他觉得挺有意思的,好像比别人多了一样东西。有人就把玩笑开大了。
“老刘没老婆,多一个名字就不孤单了。”大家以为老刘会生气,老刘很严肃地告诉大家:“老刘孤单,海力布不孤单,海力布跟动物有交情,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水里游的都是我的朋友。”
这一切都被他自己言中了。首先是牧场的牲畜,海力布懂它们的心思,牲畜不要说有病,就是细微的不舒服,都逃不过海力布的眼睛,牧场的畜医得听海力布指挥。海力布把牲畜的种种症状细细地讲给兽医听,兽医配药,很灵验。兽医告诉别人,这些症状是查不出来的,海力布懂兽语,牲畜可以直接跟他交谈。有些药兽医都不知道,海力布骑上马,出去好几天,总能在草原的旮旯里找到草药,有时是矿石,有时是四脚蛇,沙鸡跳鼠这些荒漠地带的小动物,都做了兽药。海力布顶得了半个兽医。牧场的蒙古族哈萨克族职工告诉大家,有经验的牧民都能给牲畜治几样病。兽医要常常请教海力布,海力布不会打针,不懂技术上的事情,兽医就说:“这家伙要是到学校学上几年,还真能当兽医呢。”大家都当玩笑话,海力布都四十多岁了,胡子拉碴跟个半大老汉一样了,算是一种安慰吧。海力布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他是牧场最出色的牧工,牲畜都认识他。每个牧工牲畜都能认出来,但跟海力布要亲一些。后来牧场缩编,缩到最后,大家都回到白杨河去了,偌大一个牧场就留下海力布跟七八个蒙古族哈萨克族牧工,海力布跟牲畜那种亲密关系起了很大作用。这是后话,牧场正热闹的时候,大家都看到牲畜给海力布带来多大的乐趣。牲畜被人类驯化都好几千年了,都是人类的好帮手,跟人类朝夕相处,多少通一点人性,大家都能理解海力布跟牲畜这种融洽的关系。到目前为止,海力布也觉得自己跟大家没什么两样,偶尔还能听到有人叫他老刘,他愣一下,马上就明白人家在喊他,那已经是一条小小的尾巴了,老刘这个称呼很快就消失了。
海力布根本没有想到他会听懂鸟儿的语言。草原到处都是鸟儿。牧场的石板屋后边有燕子,有麻雀,还有老鹰,再远一点,百灵鸟让人思绪万千。也可能太吵了,没有留意鸟儿们的叫声。海力布为了让羊群吃到好草,总是比别人跑得远,到人迹罕至的旷野深处找到羊群爱吃的针茅艾蒿。有时竟然是大片大片的菊花,黄菊、红菊跟云霞一样。有时是大片大片的开着紫色小花的野苜蓿,从地平线上起飞,鸟群一样飞翔着,欢叫着。他和他的羊都兴奋到极点,都站住不动了,扬着脑袋看着呼啸而来的花的海洋。谁都知道那是空气透明度好,远方的一只小蜜蜂都显得跟百灵鸟那么大。他和他的羊群开始蠕动。在云端上有闪闪发亮的眼睛。在悠长而轻盈的草原风中,有天籁之音。羊群进入鲜花丛中,羊群小心翼翼地凝望着摇曳的花蕾,花蕾下边的绿叶带着露珠一次次提醒羊群,羊群跟圣徒一样好像做完了祈祷,羊的嘴巴跟花融在一起,跟绿叶融在一起,跟沙土融在一起……羊总是吃到土里,沙石都不例外,沙里澄金一样找出最微小的一棵草,米粒那么大的草,是羊最喜欢吃的。这时候牧人会从马背上滚下来,他在马背上颠得太久了。他的骑术很好,用脚尖就能从马镫子上撑起整个身体,屁股离开马鞍那么一点点,双腿弯曲着,弯得很放松,不是紧绷绷那种,那样子人家会耻笑的,整个身体随着马背摇晃,几乎跟马融为一体了,融进去很久很久了——草原的路太遥远了,太深长了,太辽阔了,太没边没际了,朝着地平线走,地平线就横卧在天尽头,都走到天上,到了云端上。云霞一样的花的世界,让牧人真假难辨,牧人常常往下栽,总是让马救起来。马脑子清楚着呢,马知道它在大地上奔驰,马借着主人的力量急转一下,侧一下身体,就跟主人拉平衡了,好像用脊背从空气里捞了一把,又把主人捞上来了。主人感觉到了。主人对马最高的奖赏就是哼一首赞歌。赞歌是一种专门留给骏马的歌,无论是词还是调,是主人揣摸着马的心理应和着马的蹄音顺着马的血液和心脏,从肺腑很低沉很浑厚地哼出来的。片刻间,牲畜的语言与人的语言融为一体从一个喉咙里发出来,形成纯一色的喉音……
呜——哇——滚烫的血啊,啊,哇哇。
滚烫的喉咙……哇……滚烫的血啊
滚烫的喉咙啊
啊……
我的马哟……
那一刻,马的力量在骑手的身上飞窜着,无法摆脱,完完全全的一种陶醉!就这样来到放牧的地方,羊群吃草的地方也是羊群融入大地的地方,那巨大的力量所挟带的气浪连人带马都卷进去了,该赞美大地了,马的赞歌起了回应,喉音也好,胸音也好,都无法表达大地的情感,连想都不用想,骑手全身心地投进去了。骑手就从马背上滚下来,四仰八叉躺在草地上,任凭大地分享他。也不知道他躺了多久,力气又回到他身上。他坐起来,好像从大地的怀抱里重新诞生了一个人。他掏出两片纸,烟末子都撒上了,又揉碎了,丢到草丛里,顺手揪一根牧草塞嘴里慢慢地嚼起来。远处是羊嚼草的声音,还有马嚼草的声音。草汁有些苦涩,但很清爽,很提神,五脏六腑很快就让草汁渗透了。
海力布。
有个声音在叫海力布。
他的右手在胸口揉一下,他确实是牧工海力布。
海力布就站起来了。海力布看见一群鸟儿从远方飞过来,那么远。海力布就听见鸟儿们唧唧喳喳地叫海力布,海力布,我看见海力布了,我也看见了。海力布摘下灰蓝色的宽边呢帽,朝鸟儿们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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