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乌尔禾
作者:红 柯
驼队里的骆驼和男人眼睁睁看着女人越过一个又一个沙丘,身上的血衣随风飘散,刀子跟白鱼一样钻进沙海倏忽几下不见了。沙子真的成了海,女人赤身裸体,在沙海里起伏出没,女人的皮肤是那种麦子的颜色,跟金黄的沙子那么接近,跟阳光也是接近的。女人快到村庄时女人身上竟然有了衣服,谁也没有注意她是怎么穿上去的,反正她是穿戴整齐走进村庄的。几十公里外的驼队的男人们看得清清楚楚,大漠难得的好天气,空气那么透明,血腥味很快就荡涤一空。那个挨了一刀的失去哥哥的汉子被大家死死地摁着,现在可以放开他了。他脑子静下来了,他们的老大只说了一句话:驼队本来就不该带女人。
女人回到她该去的地方了。你还要怎么样?驼队见过的沙漠可是太多了,多大的事情都可以让沙子过滤掉。女人也一样,女人的那些事情,两个沙包就对付过去了。
女人留在这里是有道理的。辽阔的中亚细亚大地,不问你的过去,只看你的现在,女人就相信她的现在。
那个长着白杨树的院子需要女人,那个破破烂烂的黄泥小屋需要女人,那个大嚼大咽的壮汉需要女人,女人理所当然地进去了。男人不在男人下地干活去了,整个村庄没人知道几十公里外发生的事情,狗和猫都不知道,鸟儿都不知道。门虚掩着,这里的人家没有顶门的习惯,再说也没有锁子,女人轻轻一推就进去了。女人好像在这里生活了好多年了,一点也不生疏,绞水洗衣服,做饭。做饭时女人泪流满面。跟着驼队奔走这些年,大多时间是支着石头做饭,怎么简单就怎么来。碰到牧人的帐篷,她就热眼望着那些煮奶茶煮羊肉的女人,她是客人她插不上手。到了城镇,吃饭馆对她是一种折磨,饭馆里都是男人。她跟情人吵过闹过,后来就不吵了不闹了,该怎样还怎样。她改变不了什么。她突然站在锅台跟前操作,她就激动得不得了。她一边擦眼泪一边挥舞菜刀,点火拉风箱的时候她的脑子里闪出那个男人的影子,她也没有丝毫的胆怯与生疏,她相信她是他的女人了,她显然忘了她刚刚宰掉了一个男人。她有什么必要记那种事情呢?她见过大世面,她就有这种魄力,很果断地了结了一切。情人倒在她脚下时眼神那么复杂,好像一定要让她去猜,她的眼神反而单纯而坦荡,这就让这个濒临死亡的男人更迷惑不解了。一句话,情人至死都不明白,女人的心变得这么快,简直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片刻间情势大变,另一个男人和另一种生活已经满满当当占据了女人的心,就这么简单。划了三根火柴,点燃的是麦草,有庄稼和土地的芳香,那顿饭竟然烧的全是麦草,冒出的炊烟那么青那么直,一直钻到蓝天的心窝子里去了。
男人以为走错了门,进来出去,又进来,以为天女下凡。一起过日子过了大半年了,才觉着面熟,才知道是驼队里的那个女人。男人告诉女人,那天是有兆头的,他扛着锄头下地百灵鸟一声不吭落在锄头上,赶都赶不走。他干活的时候,一锄头下去挖出一条蛇,蛇顺着犁沟到地头去了,老鹰旋下来,抓起蛇飞不到几十米,老鹰就叫起来,老鹰让蛇咬伤了,丢下蛇歪歪扭扭跟中弹的飞机一样滑向沙漠深处,那只鹰是活不了多久的。好多年以后,男人才知道,那正是女人亲手杀掉情人的时候。女人这样告诉丈夫:我不杀掉他他不会放过我,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丈夫没有见过世面,可丈夫一点也不笨,丈夫告诉妻子:“我们给他修座坟,祭奠一下。”
丈夫在沙漠里跑了十几天,找到了鹰的尸体,埋在地头,算是那个男人的坟墓。
妻子说:“就是回到家乡他也闲不住,那颗心野得厉害。”
丈夫说:“其实你成全了他。”他们一边烧纸钱一边谈论那个死去的可怜的人。
“老天爷是借了我的手呀,他手上沾的血太多,跟他过了那么久我也得沾一点。”
“他应该早早娶了你,得搞一个仪式。”
“你懂这些?”
“男人都懂这个,我是个庄稼人,我跑的地方绝对没有一个牲口跑的地方多,可我懂这个。”
正如这个男人所言,在以后漫长的日子里,这个男人热爱土地,也热爱牲畜,他种的庄稼待在地里跑不掉,他养的牲畜到处乱跑,他根本不管,他告诉妻子:“它们会回来的,它们认路呢,它们不想回来肯定是下决心不回来了,找也没用。”正如他所言,他那些跑丢的牲畜过个十天半个月全都回来了。也有不回来的,绝不是牲畜的错。再过十天半个月,会有一个外乡人来讨水喝,当地的风俗喝了水还要吃饭。客人离开时会留下一包东西。里边有足够的钱币,还有牲畜的骨头,羊拐什么的。客人如果是个穷人,会留一样贴身的物件,甚至是一块石头。在大漠深处,人迹罕至的地方,可以顺手牵羊解一时之急,缓过劲来,会沿着牲畜的踪迹追到主人家里,报答救命之恩的。光打踪这个本领就很了不起了。对主人来说,那是牲畜的造化。
妻子很快就适应了丈夫的这个古老而神圣的习惯。夫妻俩闹别扭的时候,妻子就忽然想起这个庄稼汉的厉害,因为妻子曾萌发过离家出走的念头,她毕竟有过颠沛流离的生涯,冒险的冲动时时会出现在脑子里,马啸莺啼驼铃总会打破她平静的生活。她都开始收拾行李,女人出走的时候无非就是收拾一个小包袱,箱箱柜柜里到处是那些羊拐,纯一色的,朱砂染红的,还有用地精锁阳染的呢,还有牛的锁骨,镶上宝石、金子、银子,那都是飘游四海强悍无比的汉子们,以各种方式表达对丈夫由衷的敬意。她是认识过这些男人的,他们全都是后退着走出院子,他们跨上马时会让马发出悠扬的欢叫,那些徒步走出的汉子会在沙包那边唱起歌的。女人拣起羊拐和牛的锁骨,码在桌子上,整整齐齐。女人摸到了抹布,抹布和手动起来,她一下子成了一个勤快的女主人。她在房子里闪出闪进,房子就有了生气。还有院子。自从她踏进这个家门,羊增加了一倍,鸡也养起来了,菜也种起来了,还有果树,还有向日葵,房子后边的荒地就是果园和菜园子。还有地头坟墓。
第三年还是第四年,她上坟的时候,再也没有罪恶感了。她在坟头摆上瓜果肉菜,都是自家产的,也都是这个杀人不眨眼的老江湖生前一次次描述过的安静的田园生活。为什么要回老家呢?回到那个大家族,又重新开始家族内的争斗。躺在这个地方多好。丈夫所讲述的鹰肯定是他的归宿啊,至于那条蛇就不用多解释了。女人完全解脱了,轻松了,再也不想和丈夫闹别扭了。
女人在收养燕子以后,甚至产生这样一个奇怪的念头,这是她说胡话时说出来的,一直说到天亮,自己把自己说醒了。
孩子比她醒得更早,一会儿搂紧一会儿松开,孩子吓坏了,还叫了几声,没用,奶奶的梦话滔滔不绝,孩子很快就被吸引住了。孩子听到了海参崴,库伦,伊尔库茨克,最后的落脚点是托里,孩子只知道托里,孩子充满了好奇心。奶奶的梦话断断续续,真真假假,孩子还是喜欢听的,孩子也习惯了奶奶的动作。有几次差点把她捂死,奶奶声泪俱下的时候,抱着她浑身发抖,孩子都要晕过去了,孩子只得忍着,完全是出于好奇心。孩子也有了对策,掌握了奶奶发抖的规律,孩子的手就飞快地插到奶奶的胸口,孩子的脑袋就有了空隙,无论奶奶再怎么颤抖她都能呼吸。
这中间,爷爷醒来过一次,爷爷出去解手,爷爷对奶奶的胡闹一点也不干涉,爷爷只是过来摸摸孩子的脑袋,孩子的两只小手护着自己,爷爷就放心地出去了。门口窜进一股凉风,还有大团大团的月光,跟牛奶一样稠乎乎的带着甜丝丝的香味四处流淌,也跟牛奶一样很快结了一层黄灿灿的奶皮。爷爷方便完了,爷爷身上涂满了牛奶一样的月光,就像披了一件名贵的大氅。爷爷躺下就睡,是那种呼呼大睡,爷爷身上的月光很快也结了奶皮,香喷喷的,黄灿灿的,跟一尊卧佛一样,爷爷睡得真香啊。估计爷爷不止一次地让奶奶这样折腾过。孩子来了以后,爷爷就解脱喽,爷爷可以睡安稳觉喽。爷爷也是有好奇心的,爷爷跟孩子单独相处的时候,老少两人就会交换情报,核心内容就是奶奶疯狂的梦话,如此精彩的故事,一套又一套,相比之下,孩子知道的要比爷爷多得多,爷爷就抱怨奶奶偏心。哪个奶奶不偏心孩子呢?他们收养的是孙女,不是女儿,隔代亲嘛,孩子是老天爷送给他们的宝贝。奶奶的心一下子就偏过去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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