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乌尔禾

作者:红 柯




  休息的时候,他们去林带那边看了石头。石头不少呢,全都卧在草丛里。草都黄了,抓在手里潮烘烘的,有点毛糙,跟马鬃一样,跟头发一样,因为他们在毛糙中看到了草的光辉,从手指缝里闪射出来,透着那么一股金黄。已经是金色秋天最后的日子了。“他妈的,咱俩都长成日驴的汉子了,这还是咱家乡呢。”“咱们的老子好像比咱们有出息。”他们的老子用石头盖房子垒院墙,就跟抱孩子一样,还有他们的爷爷,总是坐在村口的大石头上晒太阳。如果走出村子,到了野外,老人们就把皮袄铺在石头上,石头就成床了,呼呼大睡,有些老人就用这种方式离开人世,好像石头把他们扛走了。草原上的人们连手指蛋大的石头都要捡起来,堆成垛,成垛的石头就能接通神灵,就成了敖包,就要祭拜祈祷。两个小伙计的手停在石头上不动了,就好像那是一本圣书,他们跟虔诚的圣徒一样在默默祈誓,日月星辰跟鸟群一样掠过天空。风从东吹到西,从北吹到南,草木一律面朝蓝天。他们的老子,他们老子的老子都曾经历过这么一个短暂而辉煌的瞬间,肯定有过。他们举起手看了看什么都明白了。
  他们回去经过后院。朱瑞靠墙坐着,手搭在羊脑袋上,望着天空,那根受伤的手指头正好贴着羊角上,那么大的羊角好像从朱瑞的胳膊上长出来的,好像是朱瑞的手,手跟羊角结合得如此完美。两个小伙计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进去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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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群大群的鸟儿飞向天山以南,或者沿天山向东南飞去,都是从阿尔泰山,从北亚大草原上来的鸟儿,跟大河一样流过秋天的高空。天空越来越高,还满足不了拥挤的鸟群,天空继续辽阔着继续深下去。也只有这个时候,天空才能显示自己的容量,在辽阔和深邃的后边,连天空自己都想不到还有更辽阔更深邃的空间,还有另一番天地。天空不断地惊讶,又兴奋又好奇,如此这般已经有好多年了。鸟儿若干年是要换一茬的,一代又一代的鸟儿乐此不疲,把新鲜和惊奇带给天空,天空就不断地伸展,不断地辽阔,不断地深下去……天是有尽头的,蓝色的秋天蓝得发青发黑的时候,从天空深处就涌出秋天更辽阔更深沉的、完全不同的另一番气象,白雪一闪一闪……无论是飞禽走兽还是大地上的人,总是在秋天最深沉的时候,看见梦幻般的白雪,比闪电要快,倏地一闪,不由得人眼前一亮,又沉思在秋天的辉煌里。
  燕子是在单位的小房子里看见那轻盈的亮光的,她忙了好几个钟头,做完账,拧开水杯,喝一口热茶,窗帘就哗一下起来了,她的目光就看到了窗外,她就看见一群天鹅啊啊叫着飞到天那边去了。那么多的天鹅飞走了,留在天空的影子还在盘旋。燕子以为是幻觉,就把眼睛眯细一点,目光就更遥远了,就看见了天山脚下涌动的畜群。牧人和牧畜到冬窝子去了,灰尘也遮掩不住羊群所固有的洁白,慢慢地变成白点子。燕子早都喝干了杯子,茶叶都吸到嘴里了,她还是喝,杯子空了,杯子都发出嗡嗡的声音,她的呼吸装进杯子里了。燕子放下杯子。
  燕子取出她折叠的帆船,还有羊,全是公羊,全都长着弯弯的大角。燕子知道自己要做一件大事。燕子去找领导,请了假。领导签了字,笑了:“去结婚吧。”燕子摇摇头。领导就糊涂了,不结婚这么高兴干吗呀,除了结婚还有什么事能让一个女人如此兴奋如此红润如此光彩照人。平心而论,燕子是个相貌平平的姑娘,除过王卫疆和朱瑞大家都不怎么注意她。领导就更不注意她了。领导就注意了这么一下,就暗暗吃惊,燕子也会漂亮的。领导进而总结了这么一点:只要是女人,总会在她生命的某一个时刻变得美丽起来。领导就想到自己的老婆,腰粗成了麻袋,脸黄得近乎泥土,脾气臭得让人望而却步,每次下班回家那段日子里,还有那么点点滴滴,隐藏在岁月河流深处的闪光点,跟鱼儿一样游过来,把领导浑浊的小眼睛给擦亮了,也就亮了那么一会儿。领导的心情格外地好,在燕子离开半小时后,领导破天荒地提前回家。
  燕子到银行取出全部积蓄。她在银行的门口站了一会儿。准噶尔边缘的小城市,站在哪个位置都能看见天山,那是跟天连在一起的大山。燕子!她在心里喊了好几遍燕子。燕子你要飞过天山吗?那可是老鹰干的事情。那些转场的牧民赶着牧畜很轻松地就翻过天山了,燕子就下了台阶。燕子挎着一个很好看的麻布包,里边装着钱也装着她叠的帆船和大角羊。
  她骑上车子很快就到了五公里。到了水渠边她才知道她不是来给王卫疆送饭的,她没有做饭,她还下意识地在包里翻一下,没有找到热乎乎的饭盒。她倒是把纸船纸羊翻出来了。就是在这个时候她也没有意识到马上要发生的事情。她先拿起的是纸船,三十多只呢,一只一只全下水了,激流滚滚,船在破浪前进。纸叠的大角羊就不再是纸的了,跟真正的羊一样,屹立在她的手心里,她不断地问自己:“你能跟船一样吗?你能跟船一样吗?”她就把羊放进水里。被激滚卷走的羊是不会沉没的,又一只羊下水了。一只接一只,也是三十只羊,挺着大角的一群羊顺流而下……燕子在心里小声地说:“王卫疆,白羊真的是你放出来的吗?”燕子反复地追问,问了好几遍以后燕子连自己都怀疑起来:“这还用怀疑吗?燕子!”燕子就站起来了。
  燕子沿着水渠,尽管心如火燎,可她走得并不很急,从外表上看她是从容不迫深思熟虑的。后来有人这样对王卫疆如实相告,大家看到燕子就像去上班,她挎着包呢,她一脸严肃,有一种令人罕见的端庄。她走到白羊跟前时,朱瑞也赶来了,如果朱瑞待在这里肯定会引起燕子的疑心和不快,这种时候任何一点失误都会改变事情发展的方向。燕子不管心里多么地波澜起伏,燕子说话的声音是极其冷静的。燕子问他:“你跑来干什么?”
  “我要把它放了。”
  “这是你送我的,是我的羊。”
  “我从乌苏赶回一群羊,都是肥羊,不影响你结婚。”
  朱瑞说话的时候那只受伤的手在羊犄角上,朱瑞手一松,羊就明白了朱瑞的意思,羊就迈着碎步走开了,朱瑞也走开了,燕子紧紧地跟在后边。后来燕子告诉王卫疆:“我捡羊,可从来没有放掉过一只羊,那种感觉太有意思了。”
  天黑前他们到了乌苏,住在朱瑞亲戚家里,亲戚问他们下一步打算,他们就告诉人家他们要把羊放掉。
  “冬天快到了,羊会冻死的。”
  “我们要陪它走一阵。”
  亲戚种庄稼也养牲畜,家里几十只羊呢,亲戚说:“你们又不是草原上的人,放掉那么一只大肥羊,太可惜了。”他们就不吭声了。亲戚就笑:“你们把我当坏人了,我小时候听大人说过放生羊,我没亲眼见过,我不相信啊。”燕子说:“这回你信了吧。”亲戚是个憨厚的汉子,咧大嘴笑,“我去瞧瞧,你跟我的羊有啥不同。”。亲戚提上马灯到羊圈里去了。大约有半小时的工夫,亲戚回来了。
  “你们那羊眼神不对劲。”
  “不是羊眼睛吗?
  “羊眼睛已经很温和了,这只羊,好家伙,那眼神就跟哈萨克女人帽子上的猫头鹰羽毛一样,轻轻地在你脸上扫一下你就完啦,这么一扫,再好的把式连刀子都拔不出来。”
  “这羊是要放掉的。”
  “也只能放生,谁敢杀它呀。”
  燕子给羊喂草料时羊不停地往天上看,天蓝汪汪的,羊比人看得远,羊已经看到天空深处的雪花了,雪花已往下落呢。晚上,燕子就跟朱瑞住在一起。燕子这几天跟女主人住一个屋。燕子喂羊的时候,羊吃得那么多。燕子就把自己收拾了一下,一个人在房子里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她经常要去帮女主人干活的。女主人在厨房里准备第二天的伙食,要干到大半夜。燕子就到朱瑞的房子去了。朱瑞吃惊的样子让燕子很感动。整个过程燕子就显得主动一些。他们上床的时候,雪花就落下来了,准噶尔盆地刷地一下子全都白了。
  早晨起来他们才发现了雪。燕子穿上衬衫拉开窗帘一个角,她就脸红了,她这时候才有了羞怯。其实离天亮还早,朱瑞睡得很熟,燕子一直睁着眼睛,眼睛里带着笑容。后来她就睡着了。睡得那么实在,跟石头一样,怎么醒来的都不知道,反正一下子就醒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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