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乌尔禾
作者:红 柯
王卫疆是半夜三更回来的,送他的理所当然是那辆美国油罐车。王卫疆没让车子进校园,停在大门口,王卫疆拎着一大网篮的饮料罐头,咣啷咣啷响着走回宿舍。
从那天开始,王卫疆每个月都要出去那么几次,都是以刘师傅徒弟的身份去的。班长的荣誉保持在校园里。这是老规矩,师傅们轻易不让徒弟到社会上去露面。毕业的时候你只是某某学校某某专业的学生,就不是古老的师徒关系了。据王卫疆自己讲,他只见过师傅一次,是在独山子矿区的大路上,他在车底下干得正起劲,听见有人喊他,他只看见师傅的手在另一辆车子里晃动,他的整个身子在车子底下,他的头和脖子伸出去,就像汽车油箱旁边的一个大部件,师傅正急匆匆赶往前方,估计有大活路在等着,王卫疆只看见师傅那双毛茸茸的带着伤痕的手。多么奇妙的手!比一般男人的手要小一些,又比一般男人的手结实有力,敏捷得多。跟一只狡兔一样,跟猛兽一样。接触过那双手的人会留下终生的记忆。
据说刘师傅有许多浪漫的爱情故事。这些故事会不会发生在他的得意门生身上?已经有人这样开王卫疆的玩笑了。王卫疆什么都能忍,就是不能忍这方面的事情,王卫疆就大声反击,认为是对师傅的人身攻击,是不怀好意。大家都笑他大傻瓜,大家异口同声,这是对师傅的赞美。“傻瓜,师傅可不是唐僧,我们也不是猪八戒。”
另一种说法更玄乎,据说师傅刚出道的时候,有人就拉住师傅的手连连赞叹:“这么巧的一双手啊,不要说汽车了,孩子都能掏出来的,这简直是接生婆的手啊!”要在口里,这话没什么大不了的,新疆就这么奇怪,新疆的男人跟天下所有的男人一样热爱女人,可你要把男人比做女人非挨揍不可。刘师傅的那双巧手就狠狠地抽在那人脸上,刘师傅的手怎么抽走的,那人都没感觉,那人只觉得晴空霹雳一般腮巴上狠狠地烫了一下,就跟烧红的烙铁搁上去一样,腮帮子吱喽喽冒起来青烟,五个手指印就烫在上边了,跟古代刑徒刺字一样,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挨巴掌的这个人是刘师傅的师兄。那时候不是在学校,是在三运司的车队里,他们的师傅百里挑一挑出两个最有出息的年轻人,最年轻的这位更具有挑战性,很快就把师兄比下去了。师兄就失态了,再也忍不住了,就拉起师弟的手大发感慨。师弟那只愤怒的手可不是他所说的接生婆的手,师弟狠狠地在师兄脸上刮了一下,师兄就抱着脸蹲在地上跟柴油机一样撕心裂肺地嚎叫起来。跟机器打交道的人都把柴油机比作娘们儿,男人那个神圣的玩意儿理所当然就成了摇杆,摇杆插进去奋力搅动,柴油机就会吼起来。师弟就让师兄吼起来了。师兄吼得跟个娘们儿一样。好多年后,师弟主动认错,跟师兄和好了。师弟请师兄喝了酒。师弟有了一些阅历。师弟修好了多少车啊,严寒酷暑,燃烧的戈壁滩,师弟的那双巧手伸出去的一瞬间,瘫痪的汽车就遇到救星似的,闪射出道道神光,一下子就焕发出生机,汽车重新点火,在戈壁荒漠上狂奔起来。
令人惊奇的事情不止这些。跟刘师傅修理车子的故事混杂在一起的是那些风流韵事。平心而论,刘师傅其貌不扬,家境一般,祖宗三代甚至七八代都是种田的,到了父亲这一代才有幸成为工人阶级一员,也是普普通通的修理工。刘师傅名声鹊起之前基本上属于找老婆比较困难的那一类男人。刘师傅也属于对自己的潜力毫无感觉的那类比较懵懂的男人。刘师傅结婚的时候,新娘子有点仙女下凡的委屈感。大家都有这种感觉,连他的亲人也不例外。可以说,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刘师傅是个规矩的男人,挣钱养家打发日子。脾气有点躁,那是在外边,在家里挺老实的。老婆就喜欢这一点。据说刘师傅结婚前也是这脾气,在同伴跟前爱争高低,在父母跟前一下子就温和起来,老婆那时候还是女朋友,跟刘师傅交往不到半年就发现了这一点,就动心了,就决意嫁给这个男人。刘师傅很满足啊。刘师傅还奢望什么呢。
据说刘师傅第一次外遇是在乌伊公路精河那一段,路边正好有一家饭馆,那地方离沙山子绿洲不太远,多多少少有几丛芨芨草,还有几棵高大的沙枣树。这种地方的饭馆老板不会刻意地讨好巴结司机,老板娘完全是自愿来帮忙的。司机在驾驶室里掌控离合器,车子不能熄火,刘师傅躺在车子底下,嘴里咬着钳子,手里攥着扳手,还要不停地换其他工具。老板娘大概旁观好半天了,就从饭馆里出来。饭馆里又没人吃饭,整个上午就来了司机和刘师傅两个人。老板娘蹲在车子跟前帮刘师傅传递工具,刘师傅连一声感谢话都没有。刘师傅太投入了,老板娘给他递上第一件工具时他还愣了一下,看了人家一眼,就理所当然地接过去,接着就是第二件、第三件,反反复复,用过这个换上那个,配合默契。车子修到最关键的时候了,司机都变成车子上的一个零件了,老板娘也深深地陷进去了。老板娘虽然是个已婚妇女,做了母亲,孩子都会走路了,老板娘也忘乎所以地蹲在刘师傅跟前,一点也不难为情。要知道那正是中亚腹地的七月天,空气着火了似的,石头都在冒烟,刘师傅只穿着裤衩,基本上是个赤条条的汉子。刘师傅早就习惯了这种生活,身上没有汗,跟坐过炼丹炉的孙悟空一样。老板娘下意识地用扳手在刘师傅胳膊上碰了一下,就像碰到了一块生铁坯子,硬邦邦的。更让人吃惊的是刘师傅的那双毛茸茸的手,在汽车的肚子里掏来掏去,总能掏出一个零件,用棉纱擦干净,又塞进去,拧紧,整个胳膊都进去了。最大的零件把老板娘吓了一跳,刘师整个胸部都贴上去了,好家伙,跟个小牛犊那么大的零件整块卸下来,抱在刘师傅的怀里,刘师傅兴奋得两眼放光,刘师傅连疼痛的感觉都没有了。要知道这是一辆刚刚驶出黑戈壁的车子,行程一千公里,每个部件都烫得要命,这么一个滚烫的大部件抱在怀里,皮肉吱吱响,好像是一张牛皮,刘师傅只顾自己高兴,全然不顾皮肉的疼痛。老板娘拿来干毛巾塞到刘师傅胸口,刘师傅正在兴头上,嫌毛巾碍事,就扒拉一边去了。老板娘又塞进去,刘师傅的一只老鹰爪子就叼住老板娘的手狠狠一甩,老板娘嘴巴张得那么大,谁都知道,太大的嘴巴是喊不出疼的,老板娘好像吃了辣椒一样大口喘气。老板娘站起来连踢刘师傅五六脚,差点把脚都踢崴了,最后一脚用力太猛,也不知道踢到刘师傅哪个部位了,刘师傅全神贯注于怀抱里的汽车零件,整个身体变成了一张弓,那张弓嗡地一下把老板娘弹出去了。老板娘噔噔噔连退几卡,扑通坐在地上,抬起脚丫子揉啊揉啊,揉了大半天,又凑过去。刘师傅在上螺丝,刘师傅的老鹰爪子这会儿变成了一只毛茸茸的松鼠在车子底盘蹿上蹿下,老板娘一定让那只松鼠给迷住了。刘师傅从车子底下出来的时候,老板娘就帮了刘师傅一把。刘师傅是抓着老板娘的胳膊嗨地一下钻出来的。刘师傅用的力气一点也不小,可刘师傅的手再也不是老鹰爪子了,刘师傅的小松鼠永远地留在老板娘的身上了。
老板娘下厨做饭好好地招待司机和修车师傅。司机开上车去沙山子拉货,两个小时后返回接刘师傅。老板到天山牧场买羊去了,两天后才回来。小饭馆就剩下老板娘和刘师傅两个人,刘师傅充分地利用了这美好的两小时。在此后的若干年里,刘师傅经常搭车去这个小饭馆,那个地方再也没有坏过车子,刘师傅只能匆匆而过。
类似老板娘这样的女人就渐渐多起来了,刘师傅那双巧手就有了更复杂的内容。据说刘师傅的手稍微碰一下女人,女人们就如同五雷贯顶晕在那里。据说不信邪的女人赴汤蹈火以身试法,全都销声匿迹没有下文了。她们比故事里的女人更能提高刘师傅的知名度。
当王卫疆成为刘师傅的高徒时,人们自然而然想到了王卫疆的那双手。绝活必有巧手。王卫疆和班长必须淘汰一个,班长就把这最后一幕记下了,就是王卫疆这双巧手。师傅身边只剩下他们两个。师傅让他们干,师傅抽烟喝酒。师傅考验他们的时候到了。这是学校最难修的几辆汽车。班长让王卫疆先上。王卫疆很快就把车修好了。班长是个细心人,班长这才发现王卫疆的手有一股魔力,特别是那些隐患,王卫疆跟掏动物内脏一样从汽车肚子里掏出那些热气腾腾的零件,谁能相信这些金属如同鲜肉呢?王卫疆跟所有的人都不一样,王卫疆先点火,让发动机突突响着,机器处于亢奋状态是很危险的,人钻在车子底下,车子跑起来人就惨了。王卫疆的举动引起了师傅的注意,刘师傅就过来了。刘师傅一声不吭,也不指点一下,刘师傅蹲在车子跟前,刘师傅就发现了王卫疆那双巧手。刘师傅不由自主地举起自己的手,看啊看啊,好像在看手上的刀伤。刘师傅跟人打架时曾攥住对方的刀刃跟拧螺丝一样把刀子拧下来,还有漫长的修车生涯中留下的各种伤疤。刘师傅已经记不清他修过的车子了,这个行业的高手关注的不再是车子,而是分布在天山南北的条条公路,穿过群山草原和大漠河流一样滚滚向前的朝天大道,总是让修车人魂不守舍。我们可以想象刘师傅走到王卫疆跟前时的心情,师徒如父子,刘师傅是个严厉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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