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乌尔禾

作者:红 柯




  王卫疆冷得发抖,王卫疆从马背上滚下来,奔到羊跟前,跟羊挤了一会儿,身上就有了热气。羊啊羊啊,你吃的是星星啊!羊竟然听懂了,羊看了他一眼。天从高处亮,地面黑糊糊,羊眼睛亮亮的,带着绒毛,好像在隧道的尽头那么遥远,猛一下就亮了。
  羊要放生了。羊已经站在石板上,已经没有沙子了,全是石头,黑皮石头无边无际,不可能有草了,羊昂然走进大戈壁……王卫疆总是在秋天草原深处去放生,这已经是第二只羊了。他原打算在老地方老时间放掉这只羊,羊自己选择了夏天最后的日子,羊自己选择了沙漠戈壁。羊已经走到一座矮山上了,跟贴在天空的一张剪纸一样。羊的一双漂亮的大角朝王卫疆晃动,就像在打旗语,王卫疆全明白了。王卫疆举起双臂,贴在头顶,做出一双大角的姿势。那一刻王卫疆就感觉到他真的会长出大角。两只大角晃了几下,羊走下山冈消失了。王卫疆骑上马回去了。
  王卫疆不只一次的对海力布叔叔谈到这只了不起的羊。
  “它能走出大戈壁吗?”
  “你想它能出去它就能出去。”
  王卫疆就从夏天想到秋天,草原都空了,王卫疆失神了。王卫疆又问海力布叔叔:“我以后能碰上它吗?”
  “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想望。”
  王卫疆不吭声了,心里有了想望嘴上就没声音了。
  连王卫疆自己都没想到,最后一次放生的不是羊是他自己。他还记得离开牧场时天气变阴了,旋风在空荡荡的草原上越旋越高,天被掏出一个大洞,那么大的洞,只要往天上看一眼,就会发晕,就会掉进那个可怕的无底洞。旋风还不住手,还在拼命地掏,这么掏下去天就真的空了。
  他走上台地,海力布就不喊他了。海力布跟他同时看到台地上奔逃的野兔。老鹰在追兔,兔竟然放弃生长着灌木的低矮的山冈,奔到开阔的草地上,空荡荡毫无遮拦,雄鹰可以淋漓尽致地发挥它的威力,翅膀带着啸音一张一合,身子拉长跟利箭一样冲过来了,那双爪子可以把岩石抓碎。鹰兔相搏本来就是百年不遇的奇观。狡兔把猛禽诱到开阔地带,猛禽就看透了狡兔的鬼把戏。开阔台地的草丛里全是石头,高傲的鹰一下子就热血沸腾了,太有挑战性了。鹰加快速度,凌空而下,鹰知道它要干什么。鹰的雄性之力勃然而起。一切都在预料当中,鹰爪落下去的一刹那,狡兔装出害怕的样子,伏在草丛里嗦嗦发抖。鹰不会让这种假相所蒙蔽。鹰使出所有的力气狠狠地一抓。狡兔果然厉害,猛地翻身抱起一块石头,身在下,石在上,也就是说,兔子把石头塞到鹰的利爪之下,石头哗哗啦啦就碎了。兔子又跑起来,鹰差点栽在地上,翅膀在地上一闪,又蹿上高空,再次俯冲。又抓碎了,兔子又跑起来。鹰窜上高空,再次俯冲,又抓碎了一块石头,简直成了鹰跟岩石的搏斗。鹰的怒气就上来了,因为最后一块石头没有碎裂,那是一块铁矿石,鹰爪快要裂了,一股锥心的疼痛,鹰发抖了,好几根羽毛都抖掉了,也只能是最后一搏了。高傲的鹰不能反反复复地去攻击啊。旋风虽然把天给掏空了,日月星辰并没有消失呀。鹰有点悲壮了,在阴沉沉的天空下,鹰再次遭到惨败。谁能想到兔子有这么一手呢?连海力布都在替兔子惋惜。王卫疆几乎是跪在地上观看这一幕。兔子到了绝境,那已经是台地的边上了,一面斜坡,几乎没有草,沙土裸露着,大地在这里袒开了她的胸膛。兔子逃到这里就不想再逃了。兔子已经感觉不到心脏的跳动了,它全身都在跳,连毛带肉都在跳。它的心脏早就蹦出来了,连它躲藏的地方都在突突跳,不断有碎石滚下去,好像在地震。兔子小小的心紧张到极点,它也就不躲藏了。它放弃了石头放弃了草丛,直接奔到斜坡裸露出来的沙土空地上,脑袋贴在地上,好像在闻土腥味,好像让干燥的土腥气息给迷醉了,好像找到了家,那么安逸地入睡了。海力布和王卫疆远远看见兔子半眯着眼睛,红宝石一样的眼睛被长长的睫毛遮住了,一脸安详,嘴巴上的那几根长须都不动了,整个躯体缩成一团,背弓成满月,圆浑浑的,脊椎快要折断了。这就是猛禽呼啸而下时候兔子的状态。随着猛禽的逼近,兔子越缩越小,都缩成小拇指头那么大,兔子是那么柔弱娇嫩。兔子已经回到胎儿状态了,兔子还在收缩它的生命,连手指都不见了,只剩下软乎乎发烫的手指蛋。王卫疆心里呀地叫了一下,王卫疆的世界就要被撕裂了,这回他看清了,他是十个手指头,确确实实十根手指头,手指蛋红红的软软的热乎乎的,都发胀了要充血了,血快要渗出来了。王卫疆已经窒息了,瞪大眼睛也听不到心跳了,手在发抖,每一根手指头都有一颗小小的心脏,在抖啊抖啊,跟兔子抖在一起了,猛禽最后一击落下来的时候,王卫疆跟兔子一样趴在地上,好像也在闻沙土的气息,脸贴着地面,双手紧紧抓着地,抓到的是干爽的沙土,他还能看见鹰和兔子。谁能想到兔子会来这么一手,连兔子也想不到它收缩成手指蛋这么小的时候还能萌发出求生的念头。猛禽离它不到一米了,猛禽挟带的劲风把沙土都卷起来了,兔子好像也被这种劲风吹翻了。兔子翻过来了,兔子还是圆圆的一团,后腿和背紧绷绷地弯在一起,完全的是月的样子。兔子原来就是月亮里的神物古代的草原武士总是把弓拉成满月再放箭那一刻,兔子有如神助,把它发达的后腿跟射箭一样射出去了,也不是什么百步穿杨的功夫,不到一寸,一寸之力咚的一下,击在鹰的心脏上。鹰都傻了,就在这种要命的时刻鹰都很清醒,鹰知道兔子的弹跳力量是两三丈,可以纵身跳下悬崖,也可以纵身一跃蹿上陡崖,两三丈的强力收缩到方寸之间,足以击碎一颗高傲的呼啸云天的心,当然也包括鹰自身凌空而下的力量,在这短促的一击之下,猛禽的身子就歪了,拐来拐去地飞上天空,几乎是垂直径上,不用说是受了致命伤,一颗破碎的心脏拼着最后一丝生机也要到高空去迎接死亡,蓝天就是鹰的墓地。
  海力布叔叔和王卫疆在不同的地方站了起来,已经看不见兔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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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回到乌尔禾,他还想保留这种美好的感觉。他跟父母说话三心二意,心不在焉,急乎乎吃完饭,就到院子外边的荒草滩上去了。兔子窝还在。从荒草滩到河边的村子里,兔窝鸟窝多得不得了。这一窝兔子可是他们的老邻居了,走了一茬又长起来一茬。王卫疆已经长成半大小子了。母亲小声嘀咕:“都上中学了还跟个娃娃一样,越长越小啦。”父亲王拴堂吐一口痰:“他长八十岁还是咱们的娃娃。”
  “我跟你说的不是一回事。”
  母亲张惠琴活也不干了,伸长脖子看外边的儿子。儿子王卫疆蹲在草丛里,老远看像拉屎,张惠琴知道儿子在干啥呢,儿子逗野兔子呢。张惠琴想错了,儿子王卫疆一只手伸进土洞洞,一下子就找到了牧场的感觉,他好像摸到兔子的体温。其实土洞里冰冰的,野兔在白杨河边玩呢,天黑才回来。
  王卫疆进村子的时候就感觉到耳朵好像被风吹落了,树上正落叶子呢,大群大群的鸟儿穿过密林,桦树杨树榆树还有老柳树,全留下了鸟儿的影子,可他再也不能像在牧场听大雁说话一样听这里鸟儿的语言了。就跟丢了一双耳朵一样,又有了一双唧唧喳喳聒噪不安的耳朵。他小心翼翼地攥了一下手,他要保持手上的感觉。他在兔窝里找到了这种感觉。母亲张惠琴喊他,他胡乱应了一声,他完全是出于本能。他压根就没理母亲。他离开野地,顺着兔子的脚印,进院子,进地窝子。他不声不响地收拾开了。从地窝子的门洞和小窗户里飘出一团团灰尘,好像里边在烧东西。母亲张惠琴也不喊叫了,打上水,提着盆子帮儿子收拾。
  王拴堂在院子里修理铁锹,还有砍土镘,家里的杂活永远干不完,不想干就没活,眼睛一扫,全是活。大门得打上几个铁钉,羊圈鸡窝在过冬前得修一下。他一样一样修理,他就修到了板凳,他试了几下,板凳腿有点松动,他往窗台上一摸,斧子就到了手里 。多灵巧的小斧头啊,跟一把小手枪一样,头乌亮乌亮,柄都磨成一块红铜了,那是酸枣木,他在白杨河北岸的地方砍了一棵歪歪扭扭的野枣树,主干有碗那么粗,做了羊圈的门柱,羊再怎么蹭,也蹭不掉那层生铁一样的硬皮,枝杈全分配到镰刀、砍土镘、铁锹上了,枝杈直直的,真是好材料,剩下的一截做了斧柄。砍柴火的大斧蹲在门后,小斧头跟猫一样卧在窗台上,也常常别在王拴堂的腰间,出出进进。王拴堂手里有大斧头有长把镰刀,但总要碰到大型农具解决不了的死疙瘩,王拴堂就往手心里吐一口唾沫,擦一擦,擦热,在腰间一摸,小斧子就出来了,没见他咋使劲,小斧子就深深地扎进死疙瘩里,王拴堂还念念有词说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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