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乌尔禾

作者:红 柯




  “去受罪哩,你以为去享福哩。”
  “我愿意。”
  海力布叔叔的地窝子成了连队的菜窖。
  张惠琴的肚子大起来,整个人大了一圈,从地窝子里出来时小心翼翼,地窝子的出口很小,孕妇跟塞子一样挤出来。外边阳光充足,坐在阳光地里,张惠琴就显得格外醒目。地窝子的生育高峰期已经过去七八年了,地窝子里出生的孩子都上学了,在那种气氛里,任何一个从地窝子里钻出地面的孕妇就显得很不正常,就很引人注目。不要说人,连鸟儿都飞过来了。一只鹰盘来盘去,停在半空,鹰长长地呼啸了一声,张惠琴肚子里的小家伙就动了一下,热乎乎的感觉迅速传遍全身。要知道这样,还不如早早把孩子生了。地窝子也是人住的地方啊,也是生养孩子的地方啊。也就是在那一天,阳光非常充足张惠琴特别伤感的那一刻,一只灰蓝色野兔从干草丛里跳出来。已经是秋天最后的日子了,草丛稀稀拉拉,兔子窝就在草根底下,很好看的一个鸭蛋形洞口。灰蓝色的兔子刚生了孩子,张惠琴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一只兔妈妈,空气中有一股甜丝丝的奶香。怀孕的女人笨手笨脚,可鼻子耳朵不笨,对任何有关孩子的气味和声音特别敏感。
  兔子也一样,兔子也认出来它前边的大腹便便的女人是怀了孩子的,兔子就放松了,她们属于同类,都需要阳光。兔子还有一点骄傲,兔子已经生在前边了,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妈妈了。据说生孩子是女人的鬼门关,兔子生孩子肯定要容易一些,从兔妈妈洋洋自得的神态来看生孩子不像大家说的那么可怕。兔妈妈立起来,摇摇摆摆走了七八米,动物们高兴的时候就会立起来,牛马羊都直立急走,张惠琴见过那兴奋的场面。兔子妈妈像个贵妇,摆完阔气后,很骄傲地躺在洞口边上,摊开身体,阳光跟一束绸缎一样拥在兔妈妈的肚子上。兔妈妈舒服了,肚子圆浑浑的,肚皮上的毛是白的,微风吹开柔软的细毛,露出粉嫩的乳头。
  张惠琴直愣愣地看着兔妈妈,她那样子就像个大傻瓜,脖子伸那么长,那么贪婪,她的手不知不觉中抓住自己的胸口,她的嘴巴,她的眼睛充满强烈的向往和羡慕……
  兔妈妈笑了,兔妈妈浑身打颤。让人羡慕让人神往,让人全神贯注,比太阳还要受用,兔妈妈幸福得发抖,奶水足得不得了,超过以往任何时候。兔子回窝的时候,先跑了一圈,急跑二十米,又回头看一下张惠琴,无比幸福地回到窝里喂自己的孩子去了。兔子窝很浅的,可张惠琴觉得兔妈妈一直钻到地心里去了,地皮胀鼓鼓软绵绵的,一起一伏,兔妈妈在往前蹿呢。
  张惠琴每天都去看兔妈妈晒太阳。张惠琴把兔子的踪迹都找到了。细小的脚印和粪便,慢慢从大地显现出来,杂草、乱石、沙土、灌木都是障眼的迷雾,张惠琴一直跑到白杨河边的密林里,兔妈妈在那里有两个洞。兔妈妈把孩子生在离人类最近的地方,完全是为了躲开狼和狐狸。旷野里的大多数动物都能吃掉兔子,兔子只能吃植物。张惠琴把菜叶放在兔子出没的跑道上,离兔子窝有五六十米远,好像故意丢在那里的。兔妈妈还是认出来了,兔妈妈站起来,一对招风大耳前后耸动,那完全是骏马向骑手致意的动作。兔妈妈举起前爪,在鼻子下嗅一嗅,那意思是我闻到了你的气味。张惠琴身上的气味留在菜叶子上,兔妈妈闻到了。张惠琴嘴巴张得大大的,身上的毛孔都张得大大的,她的气味一浪连一浪散出去,兔妈妈怎么会闻不到呢。
  晚上,张惠琴告诉丈夫王拴堂:兔妈妈生孩子了。
  “你说啥,谁是兔妈妈?”
  “养了孩子的兔就是兔妈妈。你说谁是兔妈妈?”
  王拴堂听明白了:“我的老天爷,张惠琴怀了娃娃,兔娃都是妈妈,蚂蚁都是妈妈,长虫都是妈妈,我的老天爷,你有啥事你尽管说。”
  “你不能光照顾我,兔你也要照顾哩。”
  “兔又不是我老婆。”
  “你说啥哩,你声音放大一点。”
  “我没说啥,我啥也没说。”
  王拴堂舍不得菜叶子,王拴堂就弄树叶子,杨树叶子、柳树叶子都是野兔爱吃的食物。王拴堂很快就喜欢上这个行当,野兔不怕他,野兔往他身上上哩,一直上到肩膀上,他跟一棵树一样,张开双臂让野兔满身跑,把张惠琴给镇住了。王拴堂说:“咋样?像不像我娃?我简直成了兔娃他爸。”王拴堂就练下了哄野兔上身的本领。张惠琴警告王拴堂:“你不许害兔。”“咱邻居我不害。”张惠琴认下的那窝兔一直与他们为邻,王拴堂不会害邻居的。王拴堂想解馋就到戈壁滩上,害那些杂毛兔,灰色的,褐色的,白色的,他都有法子捕捉到,他就是不抓灰蓝色的。他抓到兔不带回家,就地点火,烤熟,带回家。张惠琴吃得很香,专门吃后腿和脊背,很会吃,也很能吃。张惠琴大嚼大咽的时候,王拴堂在一边抽着烟,眯着眼心里说:“这就是女人,说她们复杂,比马蜂窝还复杂,说她们简单,简直就是长不大的娃娃。”
  张惠琴肚子里的娃娃可是长大了。冬天第一场雪落下来,张惠琴从女人的鬼门关闯过去了。张惠琴要给孩子起名兔娃,王拴堂不答应。
  “叫个狼都行,叫个兔娃长大成啥了?还要上学,还要成家立业,你以为娃娃是个耍耍。”张惠琴嘴不硬了。王拴堂牛皮烘烘的,“老子是当兵的,屯垦戍边的,就叫王卫疆。”那个正吃奶的孩子竟然朝父亲笑了一下,“我娃认哩,这是个好名字。”
  王卫疆与兔娃擦肩而过。兔子窝就在家门口。也说不上什么门口,红柳条子插个圈,架两根原木就算是围墙了,墙透着风,里边围着一个地窝子。王卫疆小小一点,从地窝子里摇摇晃晃走出来,野兔正好从草丛里跳出来。王卫疆长到七岁上学,就不跟野兔玩了。
  赵连长和张老师又回来了。张老师成了王卫疆的老师。牧业连大多数人回到原单位。牧场条件太艰苦。再艰苦,建起来的牧场不能撤。几千只羊,还有马群。
  海力布叔叔留在牧场。再也没有人知道他叫刘大壮了。
  
  第二章海力布叔叔
  
  1
  王卫疆刚刚学会走路,父亲就带他去牧场看海力布叔叔。那个满脸疤痕的壮汉把王卫疆吓坏了,王卫疆躲在父亲身后不敢出来,父亲硬撕着他的耳朵把他交给海力布。他跟小鸟一样就飞起来了,海力布跟丢皮球一样把他高高抛起来,接住,又抛起。他吓得哇哇大哭,后来他就不叫了。他刚止声,海力布就把他放到地上。海力布跟王拴堂讲条件:“冬天你们养,春天就送到牧场,我养到秋天,你再接回去。”两个男人就这么说好了。父亲王拴堂一个人坐着牛车回去了。王卫疆带着哭腔跑上一个又一个矮矮的山冈,直到累趴下,海力布像提小羊一样把他提起来,架在脖子上,“孩子,看吧,看吧,那是你爸。”父亲王拴堂越来越小,小成一个黑点点,晃了几晃,一股风吹过去就吹没影了。
  海力布叔叔架着王卫疆摇摇晃晃往回走,马在后边跟着,马打着响鼻,湿漉漉热烘烘带着腥味的气息喷到海力布背上。王卫疆的小屁股粉粉的压在海力布的脖子上。马的长鬃飘过来,跟刷子一样,刷王卫疆的小屁股。王卫疆的小腿叉在海力布的胸前,海力布跟扳牛角一样扳着。海力布的脑袋毛茸茸的,王卫疆紧紧地抓着这个大脑袋,王卫疆不害怕了。王卫疆随着大幅度的摇晃,一会儿抓海力布的头发,一会儿抓海力布的耳朵,一会儿抓海力布的鼻子、嘴巴、眉毛,海力布咯咯笑着,用嘴巴咬住王卫疆的手指头,王卫疆浑身痒痒,王卫疆就笑了。海力布就像架了一只小动物,海力布不紧不慢走了好几个小时,他在享受孩子带给他的快乐。
  房子跟山连在一起,老远看着就像从山上滚下来的大石头,石头砌的四四方方的小平房,房顶丢一些石板,长一些杂草,跟山坡没什么差别。门上挂着芨芨草编的帘子。海力布有一张大床,也是用石头砌的,铺了一米多厚的干羊粪,海力布把窗口的位置让给孩子,还铺了羊羔皮子。海力布把孩子轻轻放在羔皮上。
  “你是我的小侄儿知道吗?”孩子应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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