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乌尔禾
作者:红 柯
事情发展的结局是赵晓梅跟王卫疆没有姻缘,即使那个时候赵晓梅也心存感激之情,常常回忆乌尔禾大地的最西端跟戈壁滩相交的地方,母亲张惠琴用大地的方式告诉少女赵晓梅那些美好的往事,女人总能从中汲取营养。
离开村庄的时候,赵晓梅美丽无比,站在分水闸的水坝上,望着戈壁滩上火球一样的落日,少女赵晓梅呜呜咽咽哭起来。她不让王卫疆上来,王卫疆就老老实实在堤坝下边待着。赵晓梅哭够了,下来了,就像刚刚沐浴了一番,慢慢走到王卫疆跟前。少女赵晓梅的眼瞳里毛茸茸长出一种东西,把王卫疆吓坏了。
“你病了?我送你上医院。”
往东是下坡路,车子越蹿越快,王卫疆连问两句赵晓梅都不吭声。车子快到乌尔禾镇上了,赵晓梅捶了一下王卫疆。
“你这魔鬼!”
“好,我们去魔鬼城。”
在公路上跑一阵,继续往东就进了魔鬼城。那里应该是准噶尔盆地盆底,典型的雅丹地貌,奇形怪状,完全是一座史前动物陈列馆。据说这里几百万年前汪洋一片,后来海水退潮形成内陆大湖,所有的动物全来了,陆地越扩越大,湖水全干了,只剩下小小的白杨河,古海洋的气势一点不减,大风起落就把这里风蚀成奇形怪状的动物乐园,仿佛洪荒时代。
少女赵晓梅在这里体验到了地老天荒的爱情。他们背靠的正是一只大肥羊,王卫疆正要吻赵晓梅的时候,那只石羊活过来了。其实是白杨河边吹过来的一股微风,要是大风,魔鬼城就会鬼哭狼嚎,微风徐徐而来,就是美妙的歌声了。他们紧紧相依,他们身后的石头羊就活过来了,并且带来了歌唱爱情的《黑眼睛》。
我的黑黑的羊眼睛,
我的生命属于你。
让一切厌世的人们,
做你忠实的情人。
王卫疆从赵晓梅的眼睛里看到另一双眼睛,赵晓梅一惊:“你看见什么啦?”
“一个人的眼睛。”
“告诉我她是谁。”
“不知道,我只看见那是一双眼睛。”
“我的眼睛里有另一个人的眼睛?”
那只石羊已经走到他们对面了,歌声就是从羊嘴里传出来的。少女赵晓梅的爱情就这么结束了。跟梦幻一样,跟一场风一样。
这一点也不影响他们的学业。王卫疆和赵晓梅一直保持年级前五名的好成绩。王卫疆每个周末还去张老师家吃饭。赵晓梅还是对王卫疆那么好,让他骑上车子去公路上兜风。王卫疆一直兜到克拉玛依,比赵晓梅的两个哥哥快了一个多小时。王卫疆考上重点大学没问题。两个月后,成绩出来了,赵晓梅位居榜首,考上了内地的重点大学。王卫疆不伦不类,考上一所技工学校,还在农七师地盘上,在师部所在地奎屯。王拴堂两口子很满足了。张老师和赵晓梅鼓励王卫疆补习一年再考,一定要考上大学。张老师不停地给王拴堂两口子道歉:“我对不起老邻居,我一定要把王卫疆培养成大学生。”王拴堂、张惠琴告诉张老师:“这是娃的意思,娃骑上车子去了一趟克拉玛依,就迷上汽车啦,这辈子非弄汽车不成。我两口子种庄稼的,大字不识,儿子太有出息了,弄汽车了,多好的事情呀!”赵晓梅在王卫疆那里得到证实,王卫疆打心里喜欢汽车。“你真是个野孩子,都是海力布那个魔鬼把你给害了。”赵晓梅都哭了。
第五章燕子
1
燕子来奎屯上学之前已经相当成熟了。首先,她不再相信那些信件。她从识字那天起就孜孜不倦地向外边投寄信件,在当地已经成为一个笑话。刚开始是佳话,大家都称赞小丫头聪明,能写这么多字。大漠深处的小村庄,祖祖辈辈就没几个识字的人。后来来了几批知识青年,北京的、上海的、天津的、武汉的,念报纸、写黑板报,村干部们惊奇得不得了,再后来这些知青全都飞走了,回到他们起飞的地方。燕子据说是知青的孩子,亲生父母面临人生的重大选择和机遇,毫不犹豫地分手了,男的先走,女的一年后把燕子送给当地老乡也悄悄地走了。燕子的身世很快就从远方一点一点传过来。父母会写字,生的孩子肯定会写字。燕子的秘密就这样被破译了。燕子自己都觉得写字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燕子就不再把信放在心上。
燕子上到中学时,发现北京、上海、天津、武汉那么遥远,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人家怪声怪气地嘲笑她的时候,她就低下头,眼泪都快要出来了。燕子是不流眼泪的。燕子专门到镇邮电所去了一趟,她问那个快要退休的老所长:“有我的信吗?”老所长认出了这个小丫头。
“你就是燕子。”
“我是燕子。”
“以前有你的信,这些年没有啦。”
“我不是这个意思。”
老所长摘下老花镜,一本正经的样子,像个县委干部。燕子声音越来越小:“我以前写的那些,没有发出去的信。”
“丫头,你在说梦话吧,装了信封,贴了邮票咋能发不出去呢?”
“根本到不了北京、上海,也到不了天津、武汉。”在那个简陋的小邮电所里,燕子失声痛哭。哭够了,老所长拧了热毛巾,燕子擦干眼睛,轻松多了。老所长告诉她:“回去看看邮戳嘛,不要听人家瞎叨叨嘛。”老所长六十五岁了,早过了退休年龄,没有人接替他,他就守着这个破旧的邮电所。他几乎是这个小镇的活历史。他一手导演了燕子的梦幻世界。连他自己也想不到他用什么手段能让信件到达内地的大城市,盖上那里的邮戳,又候鸟一般回到沙漠深处的小镇,把提前写好的回信装进去,重新封好。丫头从邮递员叔叔手里接到的可是货真价实的远方来信啊。
那些信就装在小皮箱里。小皮箱是亲生母亲留给她的。据说那个女知青在小皮箱里铺了毛衣毛裤,把婴儿放在里边,就失魂落魄地走了,赶最后一趟班车去了。不远处有一对夫妇在收土豆,他们很快就会收到地头,很快就会发现小皮箱和小皮箱里的婴儿。婴儿长大了,转了好多人家,女知青亲手织的毛衣毛裤都烂掉了,那个小皮箱好好的,总是跟着小女孩,沿着准噶尔盆地的西北角从一家转到另一家。那些淳朴的农民总是让洋气的小皮箱跟着孩子,就像蜗牛的壳,就像长在她身上一样,终于到了沙漠深处,再往前走就没有人家了。上了年纪的老夫妻让孩子有了永久的家园。她叫他们爷爷奶奶,从爸爸妈妈越过去了。她对那个小皮箱没有任何感觉。她把珍贵的信件装在里边,是因为她已经长高了,成大姑娘了,小皮箱里装不下几件衣服了。爷爷呢,七十多了,硬邦得跟石头一样,用沙漠边缘高大的榆树做了一个木箱子,板子有三寸厚,用斧背砸都嗡嗡的,那么结实的木箱子,刷了红漆,黑漆打边。她的衣服只能装一小半,她干脆把小皮箱也放进去,还是填不满。好多年以后她明白爷爷是个有心人,把箱子做那么大就是要在里边装小皮箱的。她快要忘掉这个小皮箱了。要不是信件,她真记不起小皮箱了。她打开木箱子,再打开小皮箱,那些信件用羊毛绳扎着,一下子就拎出来了,解都没有解。正好是冬天,炉子刚刚生起来,干硬的梭梭柴在炉膛里劈里啪啦喷射着大火,她就把那捆信塞进去了,把火焰给压住了,整整齐齐一叠子呢,躺在炉膛里,还有些冰冷的感觉,信皮上有上海某某区某某大街的字样,有邮戳。下边的信件也一样。她记不得了。她直瞪瞪看着炉子,她连那几个字都记不住了,她只想着自己太粗心大意,把火给压住了,她用铁钩子捅了几下,火焰就从四周渗上来了,信皮的几个角发黄、变黑,火焰升起来,把纸灰都带起来了,她夹起铁盖子堵上。她的脑子一下子就清晰了,她都听见了火焰和纸灰窜进烟筒的轰轰声,接着是干梭梭的碎裂声。房子热起来了。
她趴在大木箱上做作业。她在写一篇作文,她写到了羊。她就停了那么一会儿。羊是忘不了的。那穿越戈壁走出沙漠的放生牧羊,有两只,全让她碰到了。她写的就是这两只羊。这是两只多出来的羊。家里养的羊是要卖掉的,村庄里的猪、鸡都是要卖掉的,只有过年的时候宰上一只。多出来的羊就可以在任何时候宰掉。第一只羊被杀的时候她很伤心,她躲得远远的,还能听见爷爷磨刀子的声音,后来就听不见磨刀声了。估计羊快要叫起来了,她躲在芨芨草丛里,捂住耳朵。她长这么大又不是没吃过肉,可她从来没有见过宰杀的场面,她很好奇地松开一只耳朵,静悄悄地。她回去的时候羊已经变成了一堆肉,街坊邻里都来分享美味。爷爷刮一下她的鼻子:“丫头,羊就是让我们吃的,长高长肥了,不吃才是罪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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