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乌尔禾
作者:红 柯
“你就这么爱吃羊肉?”
“谁不爱吃羊肉?离了羊肉人能活吗?老实给你说吧,我在这里干活就是为了能吃一盘拉条子,一天吃一盘就很幸福了。”
“一盘五块钱的拉条子?”
“四块,我们吃四块钱的,中午饭老板掏钱,不可能让我们吃五块钱的。面条可以加,羊肉太少啦。”
“你很想吃手把羊肉是不是?”
“我好几年都没有吃手把羊肉了。”
“夸张了吧。”
“我下岗了,能吃饱肚子就不错了。”
“如果你能吃到手把羊肉呢?”
“那可是天堂一样的生活。”
“我请你吃手把羊肉。”
“你不会开玩笑吧?”
“天堂就在那边,离你那么近。”
五公里有十几家饭馆,各种档次的都有,做手把羊肉的属于中上档次了,有维吾尔人开的,有哈萨克人开的,有汉人开的,蒙古人开的,还有回回开的,不管哪个民族开的,都是清一色的新疆风格,都是活羊,一群活羊圈在各家的后院子里,随杀随吃,赤条条一只刚剥皮的大肥羊血淋淋的挂在饭馆前边,全都显现玫瑰一样的红色。只是杀羊的方式略有不同,蒙古人开膛破肚,一下子掏出羊的心脏,从中间扒开,大开大合,惊心动魄;其他民族的屠宰方式基本上都是从咽喉开始,放血、剥皮;回族的手艺更娴熟,跟脱衣服一样吱啦吱啦,羊皮就摊开在地上。那里也是朱瑞的天堂。
“你把我当啥了?”
“请你进天堂你肯定是好人了。”
“天堂到处都有,不能说进就进,我又不是瞎子,不要说五公里,奎屯乌苏独山子做手把羊肉最好的师傅我都知道。”
“你跟踪调查了?”
“跟追星族一样,这些大师傅是我心目中的英雄,不是什么马拉多纳,费翔、谭咏麟,这些跟肚子没关系。”
“你这人太有意思了,你干吗不拜师学艺呢?”
“我原先是这么想的,我一个亲戚就是大师傅,据他说呀,他那行当对饭菜都没感觉了,又是红案又是白案,神秘感全没了。这还是次要的,更要命的,光那气味就够了,气味太有营养了,薰都薰饱了,你说这人长着嘴干吗呢?都让鼻子给吃饱了。嘴巴干吗呢?我刚懂事就让我这亲戚上了这一课。”
“那你太倒霉了。”
“你错了,我宁愿下苦力,下牛马力,这话咋说呢?我找不到词了,叫我想想。”朱瑞拍他那颗又结实又圆溜的大脑袋,就跟一架旧收音机一样拍几下就有声音了,朱瑞有声音了,“这话应该这么说,我宁愿生活在执迷不悟中,也不想弄清楚那些劳什子秘密,把秘密揭开有啥意思呢?一点儿意思都没有啦。你知道不知道,我不爱上学不爱看书就因为这个,学校和那些破书把什么都讲明白了,让我害怕,我干脆就不上学了,上完初中就进厂子上班了。你问哪个厂子?棉纺厂嘛,都快倒闭了,我是第一批下岗的,班长还想留我,我第一个报名出来了。发不出工资了,我干吗还赖在那里?”
“宁愿吃这一天一顿的拉条子?”
“你不要把我看那么可怜,早晨有奶茶饼子呢,晚上有揪片子呢,你以为我是叫花子呀。”
“你就这么心甘情愿地守在你的愿望跟前,不往前挪动一步?”
“我在五公里干活就为这个。五公里啥地方嘛?奎屯最西边了,咱们现在站的这个位置已经是乌苏地界了,乌苏牧场的大肥羊全在这里做交易,这里的羊肉是北疆最新鲜的,我亲眼看着我美好而庸俗的愿望,我干吗那么急匆匆地把愿望实现呢?”
“你的愿望一点也不庸俗,把庸俗两个字去掉。”
“对!对!你真是好同志,志同道合的好同志。”
“那你这一辈子都不吃手把羊肉了?”
“目前我这状况还不是吃手把羊肉的时候。”
“我来帮你都不行吗?”
“不行不行,我姐我哥帮我都不行。”
“换个方式咋样?到饭馆去干活,不是做饭,也不是跑堂,饭堂后边不是有羊圈吗?”
“让我当屠夫,你不是开玩笑吗?”
“你杀的是活羊,是生肉,不影响你的胃口,还能使你胃口大开,还能吃到羊身上最好的部位,那是屠夫的特权。你见过人家宰羊没有?赤条条的大肥羊往架子上一挂,屠夫用刀子点一下,点到的那块就是屠夫的下酒菜。”
“我姐我哥都给我这么说过,都没有你说的这么好。你往下说,接着说,我快要动心了。”
“你现在离你的愿望不过十步之遥,你以为近在咫尺,其实这不是最好的位置,最佳距离应该在刀刃上。菜刀和屠刀是不一样的是不是?还有什么能比刀刃更薄更难逾越的东西呢?隔得最开又离得最近。”
“哈,我动心了!我心动了!”,朱瑞在燕子肩膀上拍一下,又给燕子深深鞠躬,“你真是我的好大姐。”
第二天,对面的乌苏饭馆就多了一个伙计,专门宰羊,兼管拉水,要到五公里以外的水塔去拉水,是那种铁皮油桶改装的水车,小毛驴拉着,一天要跑五六趟,有时候是十几趟。
燕子很得意,讲给王卫疆听,王卫疆就笑,“连蚂蚁都不伤害的人去宰羊,你把唐僧变成鲁智深了。”“我看这人有佛性呢,叫他宰羊是羊的造化。”“这话我在哪里听过,叫我想想。”王卫疆轻轻地拍着自己的脑袋。他没有发现燕子的眼睛。燕子满眼的惊讶,燕子太吃惊了,都是男人,朱瑞的脑袋顶王卫疆两个脑袋,王卫疆的脑袋那么小,跟枣核一样,燕子差点笑出声。王卫疆的声音先响起来了,“你说的那个佛性,那个造化,是蒙古人对海力布叔叔说的,海力布叔叔每年要杀几百只羊,乌尔禾的羊全是他一个人杀的,大家吃他的羊,又觉得他太可怕了,快要把他当魔鬼了。蒙古人就告诉大家,海力布叔叔身上有佛性,那么多羊心甘情愿让他杀,那是羊的造化,羊知道的,羊很聪明,羊要受罪的话羊会哭的,羊会咩咩叫,羊会流眼泪。后来牧场只剩下海力布叔叔一个人了,养的羊一只都没减少,运回来的羊肉还是那么多。只有拉肉的人见识过海力布叔叔杀羊的场面,几百只羊一动不动卧在草地上,不叫也不流泪,眼睛亮亮的跟白天的星星一样。海力布叔叔不是杀它们,海力布叔叔跟羊配合默契,那时候我常常出现幻觉,好像刀子由羊掌握着,海力布叔叔只是个帮手。我问过海力布叔叔,他说他干到一半的时候就成羊的仆人了,你要见过海力布叔叔一眼你就能看出他的谦恭不是装出来的,他让羊给征服了。”
“这么说我干了一件大好事。”
“你别那么高兴,那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刚开始羊要叫要流眼泪的。”
王卫疆说的没错,不用到饭馆去,过了公路就能听见羊的叫声,羊在哀号。燕子的脚迈不动了,好像走进了沼泽地。每家的饭馆后边都是这种哀号。天亮不久,又是个礼拜天,正是宰羊的时候。不可能让一个饭馆的屠宰伙计具有海力布叔叔那么高的道行。朱瑞呀朱瑞,你不是叫我大姐吗,大姐就告诉你,海力布叔叔才是你应该实现的愿望。燕子也知道,人的道行是修炼出来的,说出来反而影响心境。
中饭他们就上朱瑞干活的那家餐馆。生意很好,一只大肥羊已经用完了。老板就高声大喊:“朱瑞杀羊,哪一只肥杀哪一只。”顾客就笑:“不肥的羊呢?”
“把它喂肥么,喂不肥就不杀,就不让你吃。”
谁都能看见后边院子的草垛,高高一堆草,野地里就是草,勤快一点就能割到一大堆。羊群互相挤呢,谁也不想出来。有一只羊被朱瑞拉出来了,羊蹄子抓地抓得紧紧的,跟铁耙耙一样。燕子脸上有点发烧。顾客们边吃饭边往后边看,能看见朱瑞的半截身子和羊头羊脊背。很快就听见了羊叫唤,羊咩叫了一声,怪可怜的,带着颤抖,羊圈里的羊都叫起来了,在声援这只濒临死亡的羊。吃饭的大半是男人,男人们很兴奋,这也很正常,他们早都听惯了这种哀号,他们也听朱瑞对羊说的话,杀羊的人都说这样的话:“你生不为罪过,我生不为挨饿,原谅我们!”就听不见羊的哀号声了,嗞啦啦羊皮就摊开了,一阵急跑,两个伙计抬着赤条条红艳艳的大肥羊绕出去,把大肥羊挂在前边的木架上,马上有客人去瓜分这只新鲜肥羊,指哪割哪,这已经是大师傅的工作了。顾客高兴啊。最好的那块肉,大师傅会告诉大家,这是留下来的,也就是给朱瑞吃的。朱瑞在后院喝茶呢。朱瑞故意不朝里边看,大家都能看见他。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