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乌尔禾
作者:红 柯
那是老板扛的最后一只羊。老板开馆子找门路,送大肥羊都是雇人扛着。
“我不敢让羊上身上,它的心在我背上跳两下,我就拿不住自己了,在社会上混就得拿住自己。”
老板朝朱瑞脚上扫一眼,朱瑞说:“我没啥问题。”
“没问题就好,你这么自信,老哥我很高兴。”老板点上烟出去了。他们谈话的地方在后边羊圈里。
朱瑞精心喂养那只大肥羊。饭馆还有两只羊。朱瑞打算后天去乌苏买羊。谁也没想到短短的一天会发生那么大的事情。
听说一件事跟经历一件事区别太大了。老板离开以后,朱瑞就想:我要是扛着大肥羊去找燕子那会怎么样?朱瑞就走到羊跟前。朱瑞记得清清楚楚,他是要抓羊蹄子的,他把一切都想好了,明年燕子结婚的时候他就把羊扛过去。他要提前练习一下。没想到他一下子抓空了,他用的力气很大,他没抓住羊蹄子却把羊胸脯给抓住了,他摸到了羊的心脏,呼——呼——,一下是一下,手跟伸进热水里一样,整个人跟骑在马背上一样,他感觉到内心不是在跳,是在一起一伏,跟辽阔汹涌的波涛一样,根本不是老板说的那种跳动。也许老板是对的,朱瑞也是对的。朱瑞感觉到那股力量已经传递到他背上,涌到脖子上了,朱瑞的头一下子扬起来。在蓝天深处,太阳缓缓地傲慢地滚动着,跟海洋里的大鲸一样,这才是心脏!朱瑞的手抖了一下,他紧紧抓着这颗心脏。燕子!他咬牙切齿地叫着。燕子!燕子!燕子!他知道他完了,他眼睛发黑,他可不会唱《黑眼睛》。不会唱不要紧,好多人都不会唱,可好多人都会听,朱瑞把这首歌听下了,也记下了。他妈的,记得这么牢!一句!一句!全出来了。没人唱,也不会唱,歌还要出来,是歌,都得出来。黑眼睛就出来了。燕子!是你吗?燕子!确实是燕子,不是老板沙哑的声音,老板唱不了这么好。朱瑞是幸运的,朱瑞呼唤燕子,燕子没来,燕子的声音来了,这就够了,有燕子的声音就够了,燕子唱出来的《黑眼睛》才是真正的《黑眼睛》。唱吧,燕子,唱吧,啊——啊——,唱吧,燕子,我不会失去理智的,我完了,我毁了,我也能管住自己。我拿不住自己我怎么能听你唱歌呢?歌声响起的时候,朱瑞已经习惯了太阳的黑暗,他面带笑容,他再也不紧张了,他的手也松下来了,他并没有离开羊胸口,他不再那么死死地攥着跟抓救命稻草似的,他的手放松,羊的心就有了活力,不是那种野马奔腾拼命搏斗式的乱跳,心脏有了节奏,朱瑞和朱瑞的手也有了节奏,燕子的《黑眼睛》就一下子清晰了,燕子在唱,朱瑞也在默默地吟唱。
“我的黑黑的羊眼睛,
我的生命属于你,
让一切厌世的人们,
做你忠实的情人。”
两个小伙计吓坏了,他们咬着草根在论证:“他是不是瞎了?”“有点像,睁着眼睛流泪,瞎子就是这么哭的。”“也没有声音。”“有呢,嘴唇动呢,就像鬼念咒。”“咱喊他一下。”“喊你个鬼,把他喊灵醒,咱俩就成瞎子啦。”“咋俩眼睛好好的。”“好个鬼,咱俩是一抹黑,要长见识要开窍。”“啊呀,我都忘了,开窍,长见识。”他们不紧张了,他们的眼睛贴着窗户,无论朱瑞多么难受,流多少泪,他们都不会动心的。
太阳在朱瑞的眼睛上一闪一闪,太阳不能容忍这样一个睁眼瞎子,太阳就有义务把朱瑞的眼睛烘干。朱瑞的眼泪都不够用了,可眼睛上那层雾蒙蒙的胶质硬壳太阳是无能为力的,简直就像一副隐形眼镜。朱瑞不流泪了,朱瑞也不窃窃私语了,朱瑞耳朵里全是他自己的声音,嗯嗯囊囊把歌变成了词。那双离开羊胸脯的手可没闲着,在身上摸呢,摸到刀鞘,刀鞘就在后腰上,一下就摸到了,同时也发现刀鞘是空的。老板料到他会自残,老板就趁他不注意把刀子拔掉了,跟拔掉电源一样。朱瑞坐在地上,手绞在一起,可以看见他身上的邪劲有多么大,血全涌到手上了,他想放血,就得从手开始。没有刀子他就扳手指头,扳得嘎叭响。
两个小伙计互相看一眼。“他会不会把手指扳断?”“不知道。”“我把他喊醒来。”“要喊你喊。”嘴张了几下没喊出来,啥都没喊出来,反而把舌头扭了。“你咋了?”“呜呜。”“叫你甭喊你偏要喊。”这一位突然也住了嘴,耳朵里全是手指头的嘎巴声,再也不是那种脆生生的声音了,是一种断裂的声音,接着是大声呻吟,跟挨刀子一样。两个伙计捂着嘴往外看,其实不用捂嘴,他们的嘴空荡荡的啥都没有,他们还捂着嘴,捂得那么紧,眼睛瞪得圆圆的。他们看见朱瑞在地上打滚,滚着滚着就不滚了,就固定在地上,好像地底下伸出一只手把朱瑞给抻住了。朱瑞蜷成一团,不停地蹬腿。“啊,鬼,鬼要把他拉下去了。”“白天不会有鬼。”“鬼只伸出一只手,鬼没出来。”“地底下有鬼的,鬼在地底下。”“他要是再滚一下就好了,就把鬼的手露在太阳底下了,鬼是不见太阳的,鬼的手也一样。”两个小伙计就这样互相瞪着眼睛,用眼睛交流。他们无能为力,他们的眼睛也交流不出新东西,他们的眼睛就回到窗外,他们就看见了那只大肥羊,一共有三只羊,那两只也从墙角走过来了,它们比大肥羊个头矮一点,它们一直冷眼旁观,现在它们也过来,跟大肥羊站在一起,无限怜悯地看着在地上颤抖的朱瑞。大肥羊跟同伴看了一会儿,互相交流了一会儿,大肥羊扬了一下脑袋,它得到同伴的支撑它就有必要这么昂一下头,那高傲的头就低下去,去贴朱瑞的脑袋,跟吃草一样,大肥羊的嘴巴衔住朱瑞乱蓬蓬的头发,衔了也舔了,一小撮一小撮地衔啊,舔啊,碰到太杂乱太毛糙的头发大肥羊还要嘬一会儿吮一会儿,就像喂小羊羔,就像喂养孩子。朱瑞一直是全身颤抖,现在朱瑞的头发不抖了,头发就这么奇妙,头发平整了顺溜了,朱瑞也就不抖动了。
两个小伙计也不抖动了,他们一直在抖他们不知道,他们现在知道了,他们现在也看见了对方的头发有多么毛糙有多么乱,额头上还有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撞了墙壁,他们一点感觉都没有。他们举起自己的手,一根指头挨一根指头仔细地检查,摇一摇,拔一拔,扭一扭都好着呢。朱瑞就把一根指头扳断了,朱瑞都疼成那样子把手指头往地缝里塞,硬塞,塞不进去,硬塞当然塞不进去,给人的印象好像鬼拉他呢,其实不是,真的不是。两个小伙计又趴到窗户上往外看,他们猜得不错,羊可怜朱瑞,羊把朱瑞伤残的手指头噙在嘴里慢慢地嘬呢。朱瑞不抖了,也不呻吟了,朱瑞安静下来。两个小伙计也安静下来了。
两个小伙计坐在地上坐了半天,慢慢站起来,慢慢走出去。
老板咧着大嘴笑呢,“长见识啦。”“喜欢一个女人这么艰难。”老板肩膀一抖一抖地笑,没有声音,老板还能笑,还笑得这么好。“朱瑞受下这罪!”老板立马就不笑了,老板一板一眼地告诉小伙计:“那不叫受罪,娃娃你慢慢想去,明儿早晨就想明白啦。”两个小伙计一愣一愣的。年长的伙计说:“老板给你们灌洋米汤哩,学朱瑞,学朱瑞你们连女人毛都尝不上。”老板笑呵呵的:“你狗日的就知道个女人毛,再好的女人在你狗日的手里全都成鸡了,没毛都会长出毛。”老板掉头问两个小伙计:“想要好女人还是要瞎女人?”“肯定是好女人么。”“那老哥就告诉你俩,女人是个鬼,你要她漂亮她就漂亮,你要她丑她就丑啦。”两个小伙计眼睛睁得圆圆的,老板说:“再不要跟踪朱瑞了。”两个小伙计嘴都张开了。老板说:“该自己动脑子了。”老伙计们怪笑:“再跟踪下去坏人家朱瑞的好事呢。”
开始干活了,两个小伙计手脚麻利,一点也不耽误动脑子。“朱瑞把手指都折断啦,朱瑞能有啥好事情?”“折断手指头就是好事情。”“问题就在这上头。”他们扬起头,往后院里看,看不见朱瑞也看不见羊,离窗户太远了,连后院的围墙都看不见。其实围墙比羊高不了多少,小孩都能爬进来。围墙外边的林带把野地隔开了,林带也不高,都是榆树,比房屋高出一点点露出一抹淡淡的树梢。从乌苏那边吹来的大风千百年来一直这么压着树梢,不能高出房子,那是破旧的土坯房。风对房子是很敬仰的,对树就不客气了。透过林带可以看见荒野上的草丛,和草丛里的白石头。白石头一闪一闪,就像一双眼睛。“有水呢。”“有个泉眼。”“手指头那么大。”“羊眼睛那么大。”“哈,你狗日的会说话,就是羊眼睛,边上的泥都是青的。”“青泥都在水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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