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乌尔禾

作者:红 柯




  桌子的另一大半变成柴火堆在桌子底下。王卫疆要做的事情很简单,打开炉子上的铁盖,把木柴一块一块放进去。他蹲在炉子跟前,一点也不敢马虎,一次一块,轻轻地放进去,就这么一丝不苟地放完了一堆柴火。邻居家的女人送来一大盆羊肉汤揪片子,有西红柿酱,大辣子和皮芽子在里边,汤饭的香味热气与女人的香味一下子弥漫了整个房间。王卫疆吃得满头大汗,王卫疆身上有了力气。邻居家的女人说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话,“你只要守着这房子,燕子就会回来。”“真的吗?”“燕子嘛,不回到房子还能回到哪里?”王卫疆没细想这句话。
  
  刘师傅在林带那边的公路上等他,刘师傅坐在车上按喇叭,意思很明显,刘师傅给徒弟出气来了。刘师傅鄙视燕子,刘师傅就不爱到这房子来。邻居家的女人盯着王卫疆又说一句:“你不知道燕子有多么喜欢这房子。你吃的饭都是燕子在这搭做熟的。”刘师傅的喇叭又吼起来。
  到了车上,刘师傅也提到了房子,“把这房子处理掉,住到市里边去。”刘师傅把新房子都看好了,吃完饭就去看新房子,据说是新楼房。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奎屯市已经有住宅小区了。在刘师傅的设想中,只要王卫疆看上其中任何一套房子,就会东山再起。刘师傅答应给王卫疆借钱,刘师傅知道王卫疆赔了夫人又折兵。
  “有了好房子还怕没好老婆?我操他奶奶的。”新疆人的习惯,房子跟女人是一个意思,相当内地农村人说的“我屋里头的”。刘师傅的老婆忙了半天,准备一桌菜。徒弟全都来了,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满满一屋的壮汉,年龄不等,都是刘师傅出道以来收的高徒,给王卫疆壮胆来了,只有过年的时候才有这阵势。只要王卫疆一句话,立马就有人去乌鲁木齐让朱瑞生不如死。刘师傅不让他们出馊主意。
  “不就一个女人嘛,今天不谈女人,谈房子,等会儿去看房子。”
  看来刘师傅非让徒弟买下新房子不可。从后来发生的事情来看,不能说刘师傅没有远见。当然是先喝酒吃饭了,王卫疆是饭局的中心,王卫疆就喝多了。在大家的印象中王卫疆很能喝酒的,新疆男人嘛,越是心里有事越能喝,还醉不了,越喝越来劲,总是人把酒压住,再烈的酒,也死死地压在男人的肚子里,基本上跟套马杆套野马一个架势,还要把野马驯服了,最好是压成走马,在骑手的屁股底下翩翩起舞,那可真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刘师傅这辈子遇到这种事情太多了,早就修炼出来了。大家也都这么猜,具体内容就不清楚了。直到有一天,有个徒弟在果子沟芦草沟与饭馆老板娘发生生死恋,一句话,这个徒弟从死亡线上连爬带滚回来了,好几瓶伊犁特曲灌下去,跟没事人一样开着东风大卡车连夜赶回奎屯。车子狂奔而去的时候,人们惊呆了,只等着几公里远的悬崖下边轰隆一声巨响,有人甚至产生幻觉,都大喊好几次了,每次的喊叫全都消失在西天山的大峡谷里,久久回荡着。那正是明月出天山的时候,中亚细亚的月亮用我们当地人的话讲都是高车的车轮啊,把夜晚照得跟白天似的。人们所看到的车子跟蚂蚁一样贴着山梁向前攀援,渐渐地,天山山脉成了一条绵软的羊毛绳,只有新疆女人能搓出这么好的羊毛绳,绳子拉着车走呢,还有啥不放心的?过了松树塘就是辽阔平坦的准噶尔盆地了,比女人肚子还要柔软还要温暖的金色的准噶尔大地,车子跟虫子一样贴上去了,安安稳稳地回到那个叫奎屯的绿洲。刘师傅接到电话,领着大家早早等在五公里的路口,国产东风大卡车可真像一只绿蚂蚱,从天山和盆地交合的地方爬过来了,绿油油地生机勃勃地出现在大家面前。刘师傅看一眼就明白了,不用等徒弟出来,从车子的状态就会明白一切都过去了,那些要命的事情全让酒给化掉了,跟大片大片的荒漠一样全让车轮子抛后边去了。师兄师弟们围着他那个紧张啊,紧张半天才发现这小子跟没事人一样。刘师傅拿出师傅的威严咳嗽一下,声音低低的:“本来没事嘛,能有啥事呢?老刘的徒弟能有啥事呢?”刘师傅这牛皮劲把徒弟们说得一愣一愣的。大家很快发现,打那以后,每逢大事,刘师傅总是跟这小子嘀嘀咕咕,这小子显然把大家远远抛到后边去了,正跟那天早晨大家看到的绿蚂蚱一样的车子把大片大片的荒漠抛到后边一样。千万别小看那些贴在草木和地皮上的虫子。大家得从新打量这个世界了。大家挖空心思重这家伙嘴套啊套啊,也只能明白一个大概,那就是这家伙得意了。
  这回该王卫疆得意了,王卫疆蒙在鼓里,王卫疆是最小的徒弟嘛,王卫疆一点经验都没有,王卫疆以前很能喝酒的,这回却喝醉了。刘师傅也就小看了这个徒弟,大家也不把他当回事,只能同情这小师弟了。
  王卫疆睡在刘师傅家的沙发上,大家在另一间房子里打牌,刘师傅老婆侍候这帮大老爷们,端茶倒水,还要照顾小房子里的王卫疆。喝醉酒的人即使不闹腾也睡不踏实。王卫疆没醉过酒,谁也不知道王卫疆醉后能折腾出什么花样。在座的这帮家伙基本上都在这里耍过酒疯,出过丑,甚至哇哇大吐,让刘师傅的漂亮老婆跟保姆一样打扫卫生,跟护士一样照顾他们。他们全都明白,他们的师傅怕老婆是假的,他们的师傅极大地满足了一个漂亮泼辣的女人那颗高傲的心,他们的师傅不动声色,也不动手,进了家门,就跟病人上了病床一样,又乖又听话,就这样,让女人既当皇帝又当臣仆。刘师傅进了家门基本上是个蔫人,浑身疲惫,跟玩累的孩子一样。出了家门你就想去吧,也只有中亚细亚的烈马苍狼雄鹰跟他相匹配了,天山南北交通线上的他的那些心旌摇荡的妹子们见识到的是另一个全新的刘师傅。徒弟们全知道,也刻意观察过,成功者甚少,也有画虎不成反类犬的例子,娶一个漂亮泼辣的媳妇,气焰嚣张难以驾驭,基本上成了一只猛虎,苦不堪言。刘师傅的老婆义不容辞地充当调解员的角色,甚至有人给她戴高帽子,冠之以书记政委的头衔,刘师傅的老婆基本上是一个顺竿往上猛蹿的主儿,比猴子还快,乐此不疲,获利最大的肯定是刘师傅了。老婆、情人、徒弟,徒弟的老婆,越发觉得刘师傅了不起。
  王卫疆在小房子里呼呼大睡,刘师傅老婆进去好几次,插不上手,这个母性意识十分强烈的女人不照顾一下别人就浑身痒痒。王卫疆睡得太踏实了,蜷着身子,裹着毯子,只露一颗脑袋,毛茸茸一脸安详而且呼吸均匀,就像一只沉睡在春天温暖的湿土里的蛹一样,一点破绽都没有。刘师傅的老婆就不进去了,重点放在打牌的这个大房子里。刘师傅就说:“不要老待这边呀,那边去看看。”
  “好着哩好着哩,冇事冇事。”
  “冇事冇事,冇事才是大事呢。”
  刘师傅放下牌,去看王卫疆,大家都过去了,让人吃惊的是房子没有醉酒后的异味,而是微微的酒香。刘师傅的老经验遇到了新问题。老婆说:“有房子的人才能睡这么踏实。”刘师傅说:“他那房子是空的。”老婆说:“空房子也是房子。”刘师傅就笑:“我徒弟又不是流浪汉,啥时候缺过房子?”刘师傅跟大领导一样目光炯炯扫过众徒弟,问他们:“你们说王卫疆缺房子吗?”徒弟们当然不敢吭声了。老婆说:“王卫疆就出生在地窝子里。”刘师傅就告诉老婆:“地窝子是我们新疆人最好的房子,是人类最早的房子,我就出生在地窝子里,我缺女人吗?”大家吓坏了,这么多年来,刘师傅的妹妹们跟韭菜一样换了一茬又一茬,就瞒着老婆一个人,祸从口出,刘师傅不打自招啊!徒弟们又惊又喜,等着看好戏!空气凝固了那么片刻,根本没有出现大家下意识中所期待的轩然大波或夫妻大战,刘师傅的老婆不但不生气,反而面露娇态,仿佛回到少女时代,含情脉脉地瞥刘师傅一眼,到厨房去了,步子都轻快了,跟燕子穿林似的。刘师傅又狠狠地赢了一把。徒弟们实在想象不出师傅用了什么高招和迷魂药点化出这么一个好老婆。大家看师傅的眼神全都变了。师傅低头喝茶一副洞若观火的样子。只有那个经过生死离别的高徒心里明白:师傅让王卫疆给难住了。到底是师傅的好徒弟,王卫疆醒来后,他硬是把王卫疆给发动起来了,就跟他们给车子点火一样。其他人全不当一回事,他完全有资格教训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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