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乌尔禾

作者:红 柯




  朱瑞告诉老板:那只大肥羊我买下了。老板满口答应,不让他交现钱,工资里扣掉就行了。
  “朋友结婚,送一只大肥羊是最好的礼物,他们会记你一辈子的。”
  “谢谢老板。”
  “嗬,还谢谢老板,谢大肥羊吧,你感谢它对,它才是我们要感谢的。”
  朱瑞和羊一起离开饭馆,羊在前边,朱瑞在后边。
  老板啧啧咂舌头:“看见了吧,这羊他妈神了,走后门打通关节都是扛着大肥羊晚上去敲门,看妹子就不用了。”“老板不对吧?”年长的伙计们都是过来人,他们都是扛着羊去见妹子的。他们就问老板扛过羊没有,老板就承认了,找工商税务派出所扛着大肥羊,找妹子也一样扛着。“显得咱心诚嘛。”老板又愤愤不平起来:“心,他妈的,真想一刀子剜出来当下酒菜。”
  “吃下去还是心。”
  朱瑞和羊一前一后走到桥上了。
  连同小伙计有四五个人都想去跟踪,老板说:“你们都是过来人,都是扛过大肥羊的,我看你们就算了,这两个小公鸡没开窍呢,还没扛过羊呢,眼睛里还没揉过沙子呢,叫他俩去。”两个小伙计就跑出去了。老伙计就说:“日他妈,这么好的电影看不成咧。”老板笑眯眯的:“知道是电影就好。”“还不让我们去?”“你几个一去,就不是电影了,就成黄色录像了。”老板伸出胳膊伸高高的,像要抓房梁说:“电影是个好东西呀。”老板爱看《追捕》爱看《叶塞尼亚》和《冷酷的心》,还能背大段大段的台词,老板就背开了,东一句西一句,最后落到《冷酷的心》上,魔鬼胡安和圣女莫尼卡,就出来了,还真把大家给迷住了,那个横行南美草原的走私贩子和美丽的少女莫尼卡都是大家喜欢的人物。老板声情并茂,进入角色了。
  再看看那只羊吧,五公里就那么大一块地方,抬眼就能看见一只鸡一条狗,人就不用说了,可谁也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过一只羊。从乌苏牧场出来的这么一只羊,差不多高到人的肩膀,一身的疙瘩毛一卷一卷的波浪一样滚动着,头顶盘着弯弯的大角,螺旋形的,脖子跟胸脯连在一起跟隆起的山丘一样。它还有那么一双黑眼睛,青黛色的眼皮,谁都知道那首叫《黑眼睛》的情歌,传遍天山南北,传遍草原大漠和绿洲。此时此刻五公里寂静下来了,都看得清清楚楚,羊穿越公路的时候,车子全都哑了,从克拉玛依来的,从独山子来的,从乌鲁木齐来的,从伊犁来的,从遥远的库车来的,东西走向的乌伊公路和南北走向的独阿公路在此交会,那么多车辆在羊穿越路口的时候全都成了玩具,声音还是有的,在很远的地方发出轻轻的响声,更显出天地的幽静。羊就从路口昂首而过,车子全停在二三十米以外,给羊留的空间很大。羊脑袋扬得很高,羊走上桥头,车子跟流水一样哗——动起来,也是轻手轻脚。羊到了路那边,一边是公路,一边是庄稼地,玉米全收了,只剩下秸秆,葵花也是光秃秃的,叶子发黄发黑,秆还是绿的。羊脑袋和羊身子一动不动,跟船一样缓缓滑行,羊蹄子好像在水下划动。
  燕子也跟那些车子一样看见的时候喊不出声。
  朱瑞不知是有意还是故意,离羊远远的,好像不是跟羊在一起。
  燕子和王卫疆看到的是一只孤零零的羊。王卫疆刚放下饭碗擦嘴巴呢,王卫疆说:“谁家的羊跑丢了。”
  “我们的羊。”
  燕子说的那么肯定。燕子没动,王卫疆也没动。羊果然朝他们这边走来。朱瑞也过来了,朱瑞说:“送给你们的结婚礼物,收下吧。”燕子抱住羊脖子不停地摸羊脑袋。王卫疆说:“你行啊,把羊训练得跟人一样。”“我没训练它,它自己来的。”“它知道我们这里?”“它知道。”燕子说:“它肯定知道,你摸它的胸口,它什么都知道。”王卫疆就笑了:“谢谢你。”朱瑞说:“你们能收下我就高兴。”王卫疆拿出烟,朱瑞一根他一根,点上火,他们就罩在烟雾里。这会儿没人修车。朱瑞说:“你们满意就好,我就带回去看着。”燕子不答应:“已经是我们的羊了,我要跟它在一起。”朱瑞就笑:“你这里没羊圈,不方便。”“我们有房子。”“那是你们的新房。”“它就住新房。”“新郎咋办呀?”“睡柴房去。”“开玩笑了吧,他手艺好汽车全认识他,他会被汽车救走的。”燕子就对王卫疆说:“你跟汽车过吧,我不跟你过了。”“你一个人怎么过?”“我哪是一个人?我有伴了。”燕子又抱住了羊脖子,又是摸羊眼睛又是摸羊胸脯,都摸羊角了。朱瑞和王卫疆互相看一眼,因为他们才认识到这是一只公羊,他们的表情就复杂起来。燕子是不知道的,她的小手在羊角上盘绕,羊角好像成了鹿角,那种长着八杈十二杈的大鹿角就是这种样子。
  羊当然跟朱瑞回去了。新疆人的习惯,主人总是让尊贵的客人看活羊,客人满意后再宰杀。羊给朱瑞给足了面子,朱瑞回去的时候就跟羊并肩而行,还不停地抓羊角。他的手很大,手指又那么结实,从羊角上伸出来的时候,就跟鹿角一样了。燕子看见了,燕子同时也看到了鹿角,燕子就看她的手,手指太细了,两岁的小鹿,大概才长这么细的角。
  老板对朱瑞说:“把刀子收起来。”“我又不杀人。”“杀人倒好了。”“啥意思嘛?”“我怕你毁了自个儿。”“你说我会自杀?”朱瑞笑,朱瑞的肩膀都抖起来了:“老板你喝酒了吧,胡言乱语!”老板就让朱瑞看他半残废的左脚:“老弟,看见了没有?”
  “这不是跳墙摔的吗。”
  “那是安慰我自己,悬崖陡壁我都跳过,墙算啥呢。那时候年轻啊,血热啊,扛着大肥羊没有办不成的事,不要以为娘们儿光喜欢咱们身上的好力气,她们同样喜欢大肥羊。你问我扛过多少大肥羊?上千吧,一个团有了。不管是求人办事还是找女人,那些羊都是从羊圈里硬拉出来的,扛到肩上还挣扎呢,它不顺着你,它宁愿就地被你宰了,也不愿意扛在肩上在黑夜里拐来拐去跟个贼一样。有一年,我在沙湾交了一个妹子,好了两年了,我想该给人家扛一只羊了,我就扛了一只,我在羊群里一眼看中了它,就抓起来一挺身子扛在肩上,跟披了皮袄一样。我还愣了一下,羊脑袋伸得长长的挺得高高的,羊身子是顺的,我第一次遇到这么乖巧的羊。我走得很轻松,以前累啊,这么一比较太明显了。我就唱开了,就唱那首《黑眼睛》。过安集海的时候,我歇了一会儿,你没扛过羊你不知道扛羊走夜路的习惯,捆上羊腿,抽烟喘气。那天晚上,我没抽烟,也没捆羊腿,我把羊放在地上,我还在哼哼《黑眼睛》,月亮从天山顶过来了,羊眼睛又黑又亮,我就想我那妹子,我已经踏上沙湾地界了,我一下子有了力气,就扛起羊,迈开大步,大声唱起来《黑眼睛》。”
  老板还真唱起来了。
  
  我的黑黑的羊眼睛,
  我的生命属于你。
  让一切厌世的人们,
  做你忠实的情人。
  
  老板继续讲他的故事。
  “我唱得太动情了,我一下子感受到羊的心在突突跳,贴着我的背在一下一下地跳。我从来没有感觉到另一颗心的跳动,连我自己的心跳我都没注意过,我老婆的,我交往过的女人们的心怎么跳我都没注意过,谁注意这个呀!我都停下来了,我不是累了,我听得更清楚了。我举头看天时,我日他妈,月亮是红的了,月亮在天上一下一下跟兔子一样跳呢,月亮跳成了一团火,月亮不就是一颗心吗。我敲开了我那妹子的门,我不急着进屋,在院子里我就让她摸羊胸脯,她一下子就摸到了羊心,她还抱住羊抱了一会儿。我们耍了一晚上,我以为我很开心。我走到半道我突然难受起来,我想起这个女人是别人的老婆,我们迟早要有个了结,我就受不了啦,我从来没有这么牺惶过,我就拿不住自己了。也该我出事,那天晚上月亮那么亮,日他妈,天快亮了,月亮还那么亮,从天山顶上跑过来的大月亮,还是红的,老在我跟前跳。我咋看月亮都像一颗心,那么大那么红那么亮的心,我就拔出刀子扎在脚上。我只有一种想法,把脚趾头全砍了,不到沙湾了,不见那妹子了,再也不扛大肥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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