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乌尔禾

作者:红 柯




  
  海力布叔叔在梦中滚下马背,一种神秘的力量操纵着他,他奔向草丛里的白石头,他跪在地上,跟圣徒一样膜拜白石头。那一刻,天鹅们全停在空中,天鹅们亲眼看着大地上的白石头在男人的膜拜中有了生命。
  海力布叔叔见过草原上的石人像,海力布叔叔就动手刻了一座石人像。据说每一座石人像都有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故事。据说草原上的人们总是用马头琴、用冬不拉、用歌曲吟唱伟大的爱情,可他们的生命也常常会碰撞出远远为人类所难以征服的撼天动地的爱情,比血更热,比心跳更猛烈!按草原人的说法,石头是大地的骨头,这种深入骨子的情感就一定要用石头来记录。石人像就是这么产生的。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表达。男性石人像肯定是女人所为,女性石人像要多一些。让海力布叔叔动心的当然是女性石人像。迄今为止,那些石人像都是青石,跟苍天一样的颜色,暗示他们的情感难以在大地上生存,只能在天上存在。海力布叔叔别出心裁,那一刻正如人们所议论的,他脑子里的美国弹片发挥了作用,一下子接收了天空所有的信号和能量。其实,他手里只有一把吃肉用的小刀,他的手已经发生了奇妙的变化,跟钢一样了,小刀子就有了钻石般的硬度。阳光照耀着,白色的火花跟星星一样,忽悠一闪,转瞬即逝。天鹅们一直停在天空,一动不动地看着大地。白石头远远望去就像一群天鹅。海力布叔叔选择白石头是有道理的,白石头也会被误以为是丢失的羊羔子,羊可是草原的生命啊,这个男人把生命给了石头。一天一夜。夜晚更壮观,凿出的火星跟篝火一样,石头燃烧起来了,海力布好像在炼一炉钢,夜空里的天鹅跟星星一样,直到太阳起来,石头变成了天仙一样的女人。
  海力布打磨出来的石人像做工精细。方圆几百里,有几十尊栩栩如生的石人像,其中还有男人像。海力布把自己也刻出来了。用草原人的说法,海力布到天上去了,可海力布还活在大地上。看到石人像的牧民再见到海力布时,常常惊得目瞪口呆,海力布哈哈大笑。从种种迹象看海力布叔叔的病根子给除掉了,完全归功于这种疯狂的行动,也归功于改变航线的天鹅。连海力布叔叔自己也没想到他最出色的手艺不是给他自己的。他听到王卫疆找到那个叫燕子的姑娘时,他就知道他要做些什么了,他甚至都选好了石料,青石和白石,其实是两块鸡蛋大小的鹅卵石,他设计好了,他相信这是一桩美满的婚姻,把燕子刻成石像,让王卫疆随身带着,跟神像一样,跟护身符一样。像海力布这样的男人很容易把女人理想化。当他看到王卫疆独自出现在远方的山口时,他什么都明白了。他叹口气,把青石和白石丢在羊圈里,到山上去了。所谓山也就是二三百米高的石岗,他的眼睛跟鹰一样,嗖嗖几下就在石人像的前方发现了一块半人高的白石头,在草丛里闪闪发亮,像一只白羊在啃青草。春天了,草都是青草啊。幸好他有天鹅相伴。天鹅进入他的生活快十年了吧,他就照着天鹅的形象打造这块石头。他还给王卫疆讲述那个老掉牙的哈萨克人的故事,白天鹅的故事好多年前他就给王卫疆讲过不下百遍。他看见王卫疆心不在焉,他知道那是男人的一种假象,这个傻小子再也不是孩子了,长大了,成男子汉了,可以任意地加工改写那些流传了千百年的老故事。他看见王卫疆流下了眼泪,王卫疆带着哭腔,王卫疆又变成了一个无助的孩子,王卫疆在父母跟前都控制住了,可海力布叔叔把燕子活活地刻在石头上,王卫疆就忍不住了。
  “我跟她,都五六年了,说完就完了。”
  “这么好的姑娘,跟天鹅一样的姑娘,给了你五六年的美好的时光,你还有啥不满足的。”
  “现在想起来,五六年的时光就那么一眨眼的工夫。”
  “好时光都这样子,跟闪电一样。”
  “你站着说话不嫌腰疼。”
  “时间变长就麻烦啦,娃娃。”
  “我想把时间变长。”
  “你变么,你本事大你就变。”
  海力布叔叔开始抽烟,不搭理王卫疆。王卫疆蹲在地上,抱着头,龇牙咧嘴,好像挨了一枪。
  “一眨眼的工夫么,我实在想不出好在哪里?你说说到底好在哪里?”
  海力布叔叔一门心思抽着莫合烟,眼睛眯得细细的,鼻孔里冒出的青烟跟虫子一样在空气里蜿蜒而上,空气裂开一条缝,一直裂到天顶,把王卫疆都看傻了,王卫疆就不再大声嚷嚷了。王卫疆蹲在海力布跟前,蹲了好半天,王卫疆吸了口冷气。
  “你有过那么短的好时光?”
  “你想嘛,你好好地想嘛。”
  海力布又点上一枝粗壮的莫合烟,海力布的手就没闲过,两绺纸条跟绳子一样合在一起,就像手上多长了一根大拇指;他很快就把这根大拇指噙在嘴里,鼻孔冒起青烟,青烟跟蚕儿一样啃着空气里的那道缝,缝隙越来越深,海力布的声音从那缝隙里边飘出来。
  “你不要以为你的海力布叔叔一辈子那么倒霉,没有好时光,一眨眼工夫的好时光都没有。”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最好不要是这个意思,你娃心里要是这个意思,你就不要把我叫叔,不能随随便便让人把我海力布叫叔。”
  “我确实不是这个意思,真的。”
  海力布盯着王卫疆的眼睛,盯了好半天,还抓住王卫疆的手捏了几下,王卫疆的虎口都被捏疼了。海力布没有发现什么破绽。
  “狗子没有精痂,娃是个好娃。叔就实话告诉你娃,叔的好时光前后不到三秒钟。”
  “这么快!”
  “你坐哈(下),你坐哈(下),你不要走来走去的,听叔慢慢给你说。那时候,整个乌尔禾全是地窝子,黑麻咕咚,晚上出来尿尿,回去时就走差了,进了别人的地窝子,好家伙,还是个女的,光溜溜的,还抱了一下,不对劲,就闪开了,跟秋天草原上的闪电一样。那真是个好女人啊,光闪电,莫打雷,冇下雨,把你叔吓日塌咧。她要是喊叫一下,你叔就完完地完了。你叔我蹲在野地里,蹲了半晚夕,跟野兔一样抖啊。你叔我上过战场,挨过刀挨过枪挨过炸弹,都没有哆嗦一下。”
  “这就是你的好时光?把你吓成这样子?”
  “还不好吗,娃娃?还要咋好咧?你说,你说,世界还有这么好的女人吗?冇喊叫,冇闹,第二天第三天,也冇闹,平平静静的,跟海子里的水一样。你娃该明白了吧,为啥要把湖叫海子。人也好牲畜也好,飞禽走兽也好,看见海子就变乖了,就没脾气了,就想跪下来磕头,就想五体投地趴在地上,紧紧地趴在地上,跟甲虫一样。”
  “那个女人是谁?”
  王卫疆问这句话的时候连气都没有了,身上的血都流光了,身体都空了,他竟然还有力气问这么一句话。
  海力布叔叔吐出一口烟,烟团不走鼻孔,直接从嘴巴里出来了,把海力布和王卫疆全都罩住了,没有经过鼻腔过滤的烟团几乎是滚滚浓烟,海力布的声音从浓烟里飘出来就弱了许多。
  “她冇闹嘛,就不知道她是谁。”
  烟团越来越浓,声音越来越弱,好像一个快咽气的人在说话。
  “那时你还没出生,你不知道乌尔禾最初的样子,到处是地窝子,家家都一样,就是野兔,就是狼和狗都分不清;黑麻咕咚的晚上,就乱摸哩,摸到哪算哪。”
  海力布咳嗽一下,声音也亮了。
  “就是知道人家是谁又能咋样?难道要我去做牲口?多好的女人啊。不吭不哈,啥事都冇发生一样。我可记着呢,忘不了么。我细算了一下,前后不到三秒钟,刚好是扔手榴弹的时间。你娃没打过仗你娃不知道,弦一拉,一二三,第三下就要扔出去,不然的话就会在手里爆炸。那真是个好女人,比闪电还快,绝对没超过三秒钟。”王卫疆理解海力布反复强调的三秒钟,王卫疆已经有过跟燕子相处的经验了。
  
  当天下午,王卫疆就看到了草原上空蓝色的闪电。他计算了一下,每一次都是刷刷两下,两秒钟!如果是第三秒呢?王卫疆知道那将是轰隆隆的雷声,然后是暴雨,天地间顷刻成为白茫茫一片,成为水世界。也就是这个西北以至中亚腹地各族人民常用的说法:白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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