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乌尔禾
作者:红 柯
倾泻到王卫疆身上的是辽阔草原嗖嗖的风。云朵疾驰而过,比马还要快,闪电紧追不放,有好几次,闪电劈在王卫疆头上,王卫疆顿觉浑身冰凉,被刀劈开大概就是这种感觉。更猛烈的风又把他拼成一个整体,让他见识更壮观的场面。闪电一下子插进大地的心窝子里了,大地的胸膛被劈开了,火红的岩浆沸腾着,冒着紫烟,向远方奔腾而去。闪电还在劈着,一次一次,大地到底有几颗心脏?王卫疆快要喊起来了,王卫疆的心快要蹦出来了。每蹦一下,他的眼瞳就要闪出一道亮光,好像在跟闪电争高低。王卫疆没想到自己有这么强的好胜心,王卫疆很兴奋,王卫疆就解开衣服,露出胸口,王卫疆就听到他的心脏跟鼓一样发出那么久远的声音……草原人的赛马会上,一千只牛皮大鼓同时擂起来,就像一颗巨大的心脏在跳动,据说那个最终将获胜的骑手在鼓声响起来的时候,听到的是一个鼓声,那就意味着,骑手的心跟鼓声跟骏马的心跳合为一体了,很快将演化为暴雨般的马蹄声。那一刻,骑手就变成了嗖嗖的风。据说嗖嗖的风是一支最古老的草原歌曲,那曲子不是唱出来的,也不是任何乐器可以演奏的,是骏马和骑手的心脏跳动在一个节奏上的时候,从大地深处,从苍穹之顶发出的天籁之音。那是骑手的一个梦,听到天籁之音的那一刻,骑手和骏马就明白,他们的生命是一个了,他们共享一个心脏,不分彼此,天地间只有风才有这种速度,从东刮到西,从南刮到北,从天刮到地。据说真正的草原骑手一口气可以从大兴安岭跑到乌拉尔山,转个圈子翻过高加索山,翻过喜马拉雅山,从世界屋脊帕米尔高原直插天山,抵达静静的准噶尔,那基本上是大气环流在地球上的运动路线。骑手与骏马的友谊要高于歌手们所吟唱的爱情。草原女人是知道这个秘密的,这不是可以教的,她们长成大姑娘她们就会奋不顾身地寻找最出色的骑手。她们的马上功夫一点也不比男人差。她们中的佼佼者也能跑出风一样的速度,那就是跟心爱的男人与骏马一起倾听天籁之音《嗖嗖的风》。在骑手与骏马的铁一样的友谊中间加入女人火热的心,最早的草原勇士突厥就是铁的意思,契丹也是铁,女真进一步号之以金,蒙古人崛起以后也用黄金来称呼成吉思汗家族,即黄金家族。据说女人火热的心所化开的金属就是草原最尊贵的上品。据说追上风的那些草原女人会跟魔鬼缠身一样去爱那个男人,此时此刻那个男人正沉浸在天籁之音《嗖嗖的风》里,女人会扬起鞭子,鞭子比棉花还要软,比天鹅的羽毛还要轻,比林中的风还要清爽,此时此刻男人对女人的任何感受任何印象都是刻骨铭心的。
“女人的好啊,是说不清的。”
“不到三秒钟的好让你这么感动。”
“我在这里追上了风,明白吗,傻小子!”
“我当然明白,你喂那么多羊,喂得那么好,就是为了让那个女人吃到肥羊肉。”
“乌尔禾的人都吃了啊,又不是她一个。”
“这就是你狡猾的地方,那么多的羊,反正漏不了那个女人。”
海力布叔叔笑了,苍苍的白发,乱蓬蓬的胡须,核桃皮一样的皱纹,全让笑容给填满了,黄金色的波浪一样的笑容,从眼睛从嘴巴从鼻子两翼,沿着深深的皱纹,一下子涌上额头,涌到头顶,头发全让笑容的波涛淹没了,乱抖啊。
3
王卫疆回到家里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地窝子里去。王卫疆每次回家都要去地窝子的。他没发现这一次引起了母亲张惠琴的注意。地窝子里干干净净的,以前的土炕很整齐地放着粮食口袋,都是豆子蔬菜种子这些比较珍贵的东西。那个小窗户上的玻璃年代久远,裂了一条缝,用纸条粘上了,反而像一幅图画,贴了暗花一样。外层蒙了灰尘,还有泥点子,并不妨碍视线。王卫疆就很容易地看到了一百米以外的海力布叔叔住过的已经废弃不用的地窝子,热血一下子涌上他的脖子、涌上他的脑袋。他的眼前就出现了在牧场上看到的闪电劈开大地、岩浆沸腾奔涌的景象。很快他就冷静下来了。他的脚脖子被刺猬扎得难受。
刺猬和野兔把海力布经过的地窝子当成家了,他们还要捍卫老主人的利益,它们就奔过来攻击王卫疆。王卫疆不知道这些刺猬是从他家厨房里来的,母亲张惠琴刚刚喂了这些刺猬。不管怎么说,刺猬跟针灸一样扎得王卫疆直吸冷气。王卫疆不得不逗逗这些小家伙,王卫疆在牧场待过,知道怎么跟动物打交道。王卫疆站着不动,让刺猬扎脚脖子,王卫疆把手伸过去,手里握着芝麻,还有胡麻籽。刺猬哪受过这种诱惑,很快就跟王卫疆亲热起来。王卫疆也太小看这些刺猬了,它们吃个肚儿圆,但绝不出卖张惠琴,它们离开王卫疆以后,从厨房门口经过也没往里面看,直接回到海力布的地窝子。其中两只刺猬去了另外两家,分头走,各走各的。王卫疆发现,海力布住过的地窝子周围有四五家人,相距都是百米左右,都建了平房,围了院子,海力布活动的范围就大了,远远超出了王卫疆的想象。
吃饭的时候,王卫疆跟父亲喝了点酒,王卫疆借着酒劲问父亲王拴堂:“听说当年住地窝子的时候,总有人走错门,你有过这种奇遇吗?”母亲张惠琴正在上菜,差点把盘子扣在王卫疆的脑袋上。父亲王拴堂咳嗽一声,告诉儿子王卫疆:“有嘛,咋能没有?多喝了两杯,黑嘛咕咚,走到柳树街去了,进了人家地窝子还以为是野地,掏出家伙就尿哇。”结果可想而知,王拴堂挨了一铁锹把子,差点把腿打折。
“还有一回,也是晚上,他娘的,一直走到艾湖村,快到魔鬼城了,那可是乌尔禾最东边的一家人。进了人家地窝子倒下就睡,睡到大天亮,让尿憋醒了,那家人比我睡得还死。满满一家人,我扭头就走。”
“你咋走这么远?”
“我跟你张叔叔值夜班,看水闸,你刚生下一个月嘛,家里忙嘛,老张就让我晚来几个小时,我晚来了一会儿,老张太累,睡着了。这个老张。坐在大渠边睡,就落到水里,冲到下游才找到尸体,也是乌尔禾的最东边了,我就这么让鬼魂牵着,到下游去了一回,老张也就安心啦。”
王卫疆第一次听父亲讲这些经历,听得头皮发麻。母亲张惠琴瞅着这个傻儿子,一边给儿子夹菜添饭,一边心里说:“傻小子,你想问出什么,你就问吧。”
王卫疆骑上自行车,往乌尔禾下游跑,都跑到魔鬼城,站在奇形怪状的白垩纪动物群中,俯瞰整个乌尔禾峡谷,这块不到一万人口的小小的绿洲。海力布完全有可能走进任何一家地窝子,何况当初只有千号人马,任何一个女人都有可能给海力布带来短暂而美好的时光。唉!这个海力布,一个人喂那么多羊,每年冬天,乌尔禾每一家就能分到一只大肥羊。
4
王卫疆知道有一天他会碰到朱瑞,让他吃惊的是朱瑞身边并没有燕子。他们在奎屯的带街上相遇,朱瑞主动走过来,微微笑着:“老兄,要打要罚都随你。”王卫疆拍一下朱瑞的肩膀,王卫疆前边走,朱瑞后边跟着。往西走,方向不对嘛。当地小伙子解决纠纷的方式都是往东走,去东戈壁,用拳头或用刀子几分钟解决问题,干净利落,地道的新疆风格。朱瑞问了两次:“不去东戈壁?”王卫疆不吭声,朱瑞就不好意思再问了。
五公里越来越近,两人都出气很粗,都停在林带边,远远地望着那个车来车往一片繁忙的十字路口。谁也没有勇气再到五公里路口去了。穿过林带,也就是奎屯市区最西边的一排平房了。王卫疆相信燕子会出现在这栋房子里的。王卫疆把什么都想好了,把燕子和朱瑞叫过来,吃上一顿饭,他们留下来,他王卫疆退出去。他这点意思怎么能瞒过朱瑞呢?朱瑞问他,“你图什么呀?”
“见上一面嘛,待上一会儿嘛。”
“你就图这个?一顿饭的工夫?”
“一顿饭的工夫也是美好的时光呀,你要美好一辈子,我只能图这么一会儿。”
朱瑞就告诉王卫疆,燕子已经离开他了,他又是一个人了。
“这怎么可能呢,我在大街上见到你就感觉到燕子在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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