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乌尔禾

作者:红 柯




  王卫疆和燕子出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百灵鸟飞到窗口叫醒了他们。燕子的脸红扑扑的,张了张嘴没有唱出声,百灵鸟好像知道她唱不出声,百灵鸟就自己唱起来了,百灵鸟连歌词都唱出来了。
  
  百灵鸟啊,你不要叫了,
  姑娘的心啊,够乱的了;
  朝霞啊,你不要照了,
  姑娘的脸啊,够红的了;
  放羊的人啊,不要唱了,
  你的心啊,姑娘早知道了;
  太阳啊快出来,快出来吧,
  姑娘的心啊,早就被你照亮了。
  
  这已经不是维吾尔族那首哀伤的《百灵鸟》了,不是昨天燕子唱给百灵鸟的,是百灵鸟自己唱的。百灵鸟在树丛里过了一夜,百灵鸟就给燕子带来了它自己的歌声。燕子都叫起来了:“百灵鸟真的会唱啊,连词儿都有了。”王卫疆就告诉她:“百灵鸟也有情侣,它们也有约定。”
  “它们就临时搭个窝?”
  “鸟儿不在窝里过夜,它们在树枝上一个挨着一个就可以了。”
  “它们搭窝干什么?”
  “生孩子呀,窝里让孩子住。”
  “你咋知道的?”
  “我是地窝子里长大的,我比谁住的时间都长。”
  “你就能听懂鸟语是不是?你这坏小子,你太可怕了。”
  “你不是也听懂了百灵鸟的歌声吗?”
  “情歌谁都懂的,傻瓜,这会儿我就听不懂了。”
  百灵鸟在空中盘旋,忽上忽下,身子一侧就不见了,身子一横又从空气中冒出来,好像它们个个有隐身术。
  地窝子很快就让人给占了,成了羊圈,脏兮兮的羊在里边咩咩叫。王卫疆都忘记了索要地窝子,“嗨,你就这么放羊吗,跟垃圾里跑出来的一样。”放羊的中年汉子告诉王卫疆:“明天就要宰掉了,弄那么干净,又不是娶媳妇,皮一剥谁知道呢。”“地窝子是你的吗?”“朋友的,朋友在这里种过瓜,好像也住过吧,还铺了那么干净的草,我告诉他要关一群羊,他干吗弄这么干净。”“你打算待多久?”“我爱待多久就待多久,你又不是警察。”中年汉子看见了树林里穿花裙子的燕子,“羊还多着呢,供应好几个大宾馆,这里就是中转站,猴年马月没个准。”
  王卫疆干瞪眼没办法,扭头往回走。那汉子喊住他:“告诉你一个发财的消息,东戈壁搞开发区,连盲流都在那里盖房子,忙上十天半个月,整几间土坯房,公家就得赔偿你一栋好房子。”
  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晚饭后,王卫疆骑上车子去了一趟。东戈壁搞开发区一点不假,但土坯房子不是盖在开发区,而在公路两边的荒滩上,分不清谁是盲流谁是农工谁是市上的老住户,反正都是下苦的人,而且是有点背景的人。王卫疆去跟师傅商量,师傅说:“这是好事啊,我给你办。”师傅很快就办好了,必须有证明,证明你在那条大路边住了好多年了,这要有派出所城建局的手续,师傅全给他办齐了。当初他留在奎屯也是师傅托的关系,包括燕子的工作。师傅到底是师傅,师傅给他手续的时候让他一个人去拿,他就没叫燕子,下班后直接去师傅家里。在师傅家吃了饭,师徒两个抽烟,师傅咳嗽一下,满脸严肃:“小王我给你说呀,你盖土坯房的事情不要给燕子说。你不要急,你不要瞎猜。这么给你说吧,燕子是个苦孩子,看见你这么下苦,会吓坏她的。”师傅的老婆直来直去:“川耗子就是喜欢弯弯绕,我来告诉你,燕子是个心气很高的姑娘,是个怀着理想向往幸福的姑娘,你明白了吧。”
  王卫疆在秘密状态下盖那栋土坯房子。都是晚上干,光着身子,打土坯,半夜回去,累得又黑又瘦。燕子以为他病了,他总能掩饰过去。他买了木料,砖是拆单位的废房子,马上要被推土机推掉了。割了芦苇扎了红柳笆子。起屋的时候,单位的几个年轻人去帮忙,大家都以为王卫疆是给团场的亲戚盖的土坯房。一切都很顺利。
  半年后,王卫疆得到了两间砖房,他不要钱,人家就给他两间砖房,靠近郊区独阿公路的边上,有几排旧砖房。王卫疆带着燕子去看房子,燕子以为他说梦话。
  “你这个坏小子,你要明白你是个小小的修理工,兜兜里才几个钢镚就烧得说梦话了。你以为房子是小羊羔,丢到野地里就能长成大肥羊。”
  “你不是捡到过大肥羊吗?”
  王卫疆一本正经拉起燕子,往自行车后边一架,燕子就不敢动了,车子嗖嗖蹿起来,王卫疆不停地吆喝:“坐好,坐好,噢,掉下去我不管。”燕子赶快抱紧王卫疆的后腰,燕子简直跟做梦一样。车子慢慢停在一排砖房跟前,燕子从车上下来。王卫疆打开门,拉亮电灯。燕子走到门口,燕子说:“你这坏小子,你该不会拿别人的房子来哄我高兴吧。”
  “我不能在地窝子里娶媳妇吧。”
  “你已经在地窝子里哄过我一回了,我嫌地窝子了吗?你这坏小子,你可别忘了我跟你在地窝子里过了一夜。”
  “干活吧,别站着。”
  “我还是不相信,咱们毕业才几年,就有房子了?”
  “干活吧,干完活再说。”
  燕子一点准备都没有。王卫疆是有预谋的,带了旧工作服,带了废报纸。燕子总算进入状态了。燕子手巧着呢,燕子用报纸叠一个船形帽戴头上,就可以打扫房间了。凳子扫把水桶盆子都是从邻居那里借的,王卫疆还借来了斧子。他们的房子在边上,要跟别人家一样扎上围栏。王卫疆到荒滩去砍梭梭红柳。第二天来的时候,带了钉子和铁丝。一个礼拜后,篱笆扎起来了。
  师傅一家子来过一回,带来几把椅子还有桌子。师傅的儿子带来一只狗。师傅很喜欢狗,老婆不喜欢狗。老婆不喜欢狗是有原因的。刚结婚那会儿,婆婆老不放心媳妇,媳妇太漂亮了,儿子常常不在家,婆婆就把自己的大黄狗送过来替儿子把守家门。婆婆还给人家说:“有大黄狗看着,谁也别想打儿媳的坏主意。”话传到媳妇耳朵里,媳妇非把狗打死不可,刘师傅只好把狗还给母亲。婆媳好几年都不说话,后来关系缓和了,狗是不能进儿子家门了。刘师傅的儿子继承了老刘家爱狗的天性,也只能在奶奶家跟狗玩,不敢带回家。送王卫疆可以,王卫疆的房子快到郊外了,离公路那么近,又是边上的房子,刘师傅的老婆很大度,主动让儿子去奶奶家抱一只狗。老狗刚养了小狗。孩子嘴不严,燕子跟狗打得火热,狗都站直了,都给燕子抱拳作揖了,孩子就实话实说:“狗是看你的。”燕子哈哈大笑,燕子不跟人说话,燕子跟狗说话,“喂,燕子是有翅膀的,你有翅膀吗?噢,真可怜,你没有翅膀,燕子要飞你该怎么办呢?你就汪汪叫吧,哈哈哈哈。”刘师傅老婆说:“臭男人总是不放心咱们女人,总是想把女人关起来,关得住吗?”狗已经跟燕子混熟了,狗扑到燕子怀里,舌头伸得长长的,燕子一点也不怕。刘师傅老婆心里想:“真是个疯丫头,养一只老虎她都能收了。”燕子说:“狗成我的好帮手了,我太喜欢狗了。”燕子把馍掰碎,丢到半空,狗就跳起来。大家离开的时候,把狗留下了,狗都要哭了,燕子抱起狗脑袋,贴着狗耳朵嘀咕半天,狗安静下来了。狗已经不认刘师傅的儿子了。
  房子里有狗,房子就有主人了。
  他们只要给狗留下吃的,可以好几天不去那里。忙了两个多月,自己动手,装修了房子,门窗刷了新漆,就是那个年代流行的天蓝色油漆,跟维吾尔人的房子一样。墙纸是燕子贴的。王卫疆在院子里挖了菜窖开了菜地。菜秧都是邻居送的,人家在这里住了好多年了,有些老住户都有孙子了。茄子辣子西红柿黄瓜豆角就长在院子里。他们给王卫疆和燕子介绍经验,到荒野上去找一块地方种上苜蓿,就可以养羊养鸡了。
  不要说这些老邻居,连市中心那些机关干部,下班后都骑上车子到荒野上去开一片地种上菜。小城的居民家家有菜地。小城本来就是在团场的中心营建的,基本上保留了团场的习惯,人人都是种地的高手,种菜简直跟玩一样。市长家据说也有一块菜园子。王卫疆就夹在一群自行车当中从荒野上回来了。大群的自行车,都坦克一样的二八加重车,带着两个铁堂子,可以扎两个蛇皮袋,贴着车梁可以搁一把铁锹,老远看就不是自行车了,真正的一辆小坦克驶过来,露在外面的铁锹头亮光闪闪,沿公路进入市区,冲上大街,那种气势,让行人为之注目,铃声响成一片,空气里很快就弥漫了蔬菜和青草的气息。坦克狂潮慢慢在分散,散成一小股一小股的分队,进入小巷,窜入一个一个居民区,住楼房的全进了地下室。除过机关大院,一般居民区的楼房前边还有菜窖。大家可是太喜欢菜窖了,果子都在菜窖里放着。自行车和铁锹就进了地下室,住平房的就停在院子里。院子大着呐,院子里也种着菜,都是老人们的势力范围,青壮年是不屑于在院子里折腾的。家庭主妇们惦记着丈夫们驮回来的蛇皮袋,她们老远就闻到了蔬菜的新鲜气息,她们兴奋得不得了,手老在衣襟上擦啊擦啊,手净着呢。手红润润的很快就跟黄瓜萝卜大葱混在一起。最让女人们心动的是春天的头茬苜蓿,憋了一个冬天的苜蓿,还带着雪花的清香呢,香味窜入腑脏慢慢化开,绵腾腾的,就有牛奶和羊油的感觉了。女人们抓起头茬苜蓿总是眯上眼睛眯那么一会儿,那样子就像男人们美美地吸了一口香烟一样神圣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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