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乌尔禾

作者:红 柯




  “你说啥?”
  “赶车的老头说的,圣湖赛里木是天鹅落脚的地方。”
  羊们还记得女人最激烈的时候,两条白腿在灰绿色的草丛里一闪一闪就像白天鹅的翅膀。
  男人小声说:“我尝到天鹅肉了。”女人就拧男人耳朵,女人就看见了缓坡上的羊。
  “你看,你看那些羊。”
  十几只羊全都泪光闪闪,这个叫朱瑞的男人喜出望外,连跌带爬扑过去,跪在羊跟前,抱住羊,一只一只地看,还用手小心翼翼地摸羊眼睛,摸到的瞳光都是滑腻腻的,跟油脂一样,跟他在女人身上摸到的一模一样。他举起他的手,他都忘了他是跪着的。这个叫燕子的女人走到他跟前,看他的手,又看羊眼睛。
  “你激动成这样子了。”
  “我能不激动吗?你知道羊眼睛为啥这么亮?羊眼睛亮到这种程度,就把刀刃上的光逼下去了,羊就不怕死了,羊就是活的,杀了它,它还是活的,肉拿走了,命在呢。”
  “赶车的老头说得对,命是长生天投射到大地上的光。”
  这个叫燕子的女人也忍不住抱住羊,摸着亲着,跪在地上了。
  “你这臭男人,你可要对羊好哩,你一辈子都要对羊好,听见了没有?”
  这一天朱瑞成了他梦想中的好把式。
  
  3
  朱瑞去羊圈叫羊出来,不像以前那样去抓,羊也不往后挤,羊安安静静的,吃草的,望天的,想心思的,该干啥还干啥。朱瑞嗨喊了一声,那只最肥的羊知道叫它呢,就走过来了。朱瑞前边走,大肥羊跟在后边,两个打算当帮手的伙计吃了一惊。
  “朱瑞,你把羊日了?羊这么乖?”
  “我把你姐日了,把你妹日了。”朱瑞硬得很,朱瑞晃一下刀子:“再胡说我捅了你。你想试试,你过来,过来,过来试试。”
  “开玩笑,开玩笑,你当真了。”
  “不许这么说羊,羊比天还大,狗日的这么说羊。”
  两个伙计赶快溜了,溜到灶房里心还在乱跳:“狗日的叫羊日了,羊是他爷羊是他妈,羊是他老婆。”另一个赶紧捂上嘴:“少说一句,叫他听见他就过来了。”往外看一眼,没过来,互相看一眼,发誓不再胡说,还在嘴上按几下,按稳当了,就出来看朱瑞杀羊。
  朱瑞走到院子中央,从磨石上捡起刀子。羊看见了刀子,弯弯的新月一样的蒙古刀,刀刃上的亮光迎着羊的目光,刀刃的亮光就垂下去了。刀刃是被吸过去的,跟河里的鱼一样,白鱼在河里窜起来了,都能听见哗哗的水浪声。其实那是人的幻觉,刀子还没有进去呢,朱瑞好像给羊说悄悄话,好像给空气说话,空气里好像坐着他爸他爷,他八辈祖宗一直追溯到开天辟地的时候,人类最古老的初祖,快到天尽头了,朱瑞就对那么遥远的人祖小声说话呢。朱瑞说得很诚恳。
  “你生不为罪过,我生不为挨饿,原谅我们!”
  白鱼一样的刀子就一头扎进去,一股蓝幽幽的气息从羊的腑脏里冲出来,空气都成了蓝色的。朱瑞的手放进羊的腑腔,朱瑞感到他的手成了羊肺羊肝羊肾羊脾脏,每一样都这么清晰。羊心呢?他的手再巧也很难变成一颗心,他这么想的时候,他的心猛跳一下,跟鸟儿一样飞出去了,胸腔凉飕飕的,空荡荡的。但朱瑞不是原来的朱瑞了,朱瑞只慌了一下就镇静下来。两个伙计抬着羊出去了,羊皮摊在地上。朱瑞摸刀子时感觉到刀刃热乎乎的,刀刃被肉化开了,再也凉不下去了。好把式的刀子都是热的,趁热就把刀子收了。牛皮做的鞘,就像给热刀子穿了一件好皮袄,就像刀刃长了一层皮。朱瑞在刀的皮肤上摸一下,朱瑞的心静下来。朱瑞喝了一缸子茶。朱瑞也热起来了。朱瑞走出院子,手握成一个拳头,他心里一惊,这不是羊心嘛,他的手还在羊身上。
  当天晚上他就见到了燕子。他先把手摸进去,伸到燕子胸口时他的手就握成了拳头。
  “你弄啥哩?”
  “我的手丢在羊身上了。”
  “你说梦话哩。”
  “我试了几回,我感到这不是我的手。”
  “你想让我给你证实一下。”
  朱瑞点点头。燕子就让他把手松开。
  “我不敢,我不敢。”
  “咋跟个孩子一样,瞎话,松开!”
  “我手里攥着羊心。”
  “我知道,听你大姐我的,松开。”
  朱瑞的手硬邦邦的跟石头一样,跟铁块一样,燕子加上她的手,在朱瑞的手背上跟鹅毛一样轻轻地滑动,燕子的胸脯在下边烘着,朱瑞的手就一点一点化开了,跟蚯蚓一样一屈一弯。
  “听大姐的,手动弹,使劲地动,摸,慢慢摸。”燕子声音都变了:“你这臭男人,你摸到啥了?”
  “你的心跳哩。”
  “你才知道。”
  “你的心跳得这么厉害。”
  燕子说不出话了。他们见面的地方在柴房里。燕子捡柴火准备做饭,朱瑞就闪进来了。朱瑞来的时候,王卫疆正躺在五公里路口修车呢。燕子一惊,还没等她开口,朱瑞的手就像一只被追打的狗,呜哇一声钻到衣服下边,一下子就到了胸口上……他们穿好衣服,又看朱瑞的手,好像刚才做的事情都是为这只手。燕子扳着朱瑞的手,一根指头挨着一根指头往过扳,扳过来,再扳过去,朱瑞的骨节叭叭响起来,燕子就放心了。
  “好了,大姐把你救活了。”
  “你把羊也救了。”
  “算你娃聪明。”
  朱瑞走了,直接从柴房走的。
  燕子开始做饭,一边做一边发呆。日子比以前好多了,揪片子不是素的了,有一点点羊肉了。切羊肉的时候她听见王卫疆的脚步声,她知道这是幻觉。王卫疆骑自行车,她知道是朱瑞这狗日的赶路呢,朱瑞肯定走的是小路,走大路就有可能碰到王卫疆。燕子记得那条小路,在水渠边上,一边是林带,一边是庄稼地,朱瑞会不会碰到狼?燕子哆嗦了一下,刀刃就碰到手上。好家伙,手指好好的,刀刃只在皮肤上刮了一下,皮肤红红的亮亮的,是不是刀刃都会在一种亮光下退避呢?刀刃躲避什么呢?她知道朱瑞没什么危险,因为她听到了汽车的嗡嗡声,还有密集的车灯,把周围的密林、庄稼地、荒野照得亮亮的,狼不会到这里来的。饭馆的羊圈都是半人高的土坯墙,小孩子都能爬进去,狼都不敢去,羊是安全的,朱瑞就一定很安全。她长长出一口气。她可以放心地切肉了。肉先下锅,她开始切辣子切西红柿,最后是皮芽子。切皮芽子的时候她打起喷嚏,她知道王卫疆在想她,她手里的刀子就咚咚响起来,跟下白雨一样,跟剁肉一样,皮芽子都成细末子了,她还在剁,再剁就成水了,刀子咚一声咬在菜墩子上再也不动了。菜墩子把刀子吃了。燕子吃惊地看着树根做成的菜墩。这是王卫疆从果园里弄来的梨树根。燕子就说:“你咋弄个梨树根?”
  “这是苹果梨,你闻。”
  还真有一股清香味,混合着梨和苹果的味道。东果园有几十年的历史了,全垦区的果树都是从东果园栽培的。王卫疆是从熟人那里弄来的,一个大树根,分成几块,很好用,中间已经凹下去了。好多人家的菜墩要用一辈子。树根的最好,有点像工艺品。燕子看着看着心里就毛了,这个苹果梨的菜墩就像卧在地上的小羊羔,两块突出来的黑幽幽的节疤就像羊眼睛。燕子还犹豫什么呢?燕子拔下刀子,刀刃一横,就把切碎的皮芽子倒进锅里。锅都等急了,肉呀西红柿呀辣子呀都熟透了,咕嘟咕嘟的就等皮芽子提味呢。味儿就出来了。可以揪面片了。燕子的手很快。燕子听见王卫疆和王卫疆的自行车,还有小狗的汪汪。
  王卫疆吃饭的时候,燕子就盯着王卫疆。王卫疆饿坏了,一碗接一碗往肚子里装。王卫疆吃完饭要抽烟的。早饭中饭都是穷对付,晚饭就吃得从容不迫,保质保量,烟也不是莫合烟,一定是香烟,厂子里生产的正牌子香烟。燕子给他定的规矩,不能太委屈自己。王卫疆每天晚饭后就美美地抽一支“天池”牌香烟。跟往常一样,王卫疆把烟咬在嘴上,找不见火,火在燕子手上,王卫疆很惊讶,烟差一点掉了。“我来我来。”燕子按住他,燕子把火递过来。两个人中间就飘起一团青烟。
  “你坐远一点,呛你哩。”
  “我不爱,你就想把我支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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