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乌尔禾
作者:红 柯
那个秋天的下午,燕子做梦都没想到,她恶狠狠地走过去以后,朱瑞这个臭男人能笑起来。她很快发现自己也笑起来了,她一直认为她是乐极生悲,她小声说:“你这臭男人!”她掉头就走。
她不可能再往滚滚激流中投放石头或铁块了。怎么办?怎么办?她还陷在激流中难以自拔,这个臭男人活得那么轻松那么自在,还在笑呢。她快要崩溃了。小胖在喊她。她刹住车子,小胖很自豪地给小朋友们展示自己的秘密武器,燕子阿姨给我叠的帆船,还真有帆呢。老师只能叠出小舢板,没有帆就到不了大海。孩子们相信林带里的渠水流向了远方的大海。小胖就把帆船放进水里。燕子阿姨也过来了。小胖牛皮烘烘地问小伙伴:“怎么样?阿姨给我叠的,跟原子弹一样,哈!”真正感动的是燕子自己,她那么有耐心,看着孩子们把大船小船全放进水里。她还告诉孩子们:“小舢板也能到大海,有些勇敢的水手划着木筏子横渡太平洋呢。”孩子欢呼。燕子感动得流下眼泪。
第二天上班,燕子就在办公室里叠起帆船,尽管她告诉孩子们小舢板木筏子能横渡大洋,她还是给船装备了风帆。她的手这么巧,办公室的老太太都被感染了。两个女人很快成了同党。她们制造出了船,还制造出了飞禽走兽,连羊都有了,还要什么呢?
这是燕子最兴奋的一天,燕子可以轻松自如地蹲在水渠边上,把小纸船放进去。她走到水渠边时心跳得很厉害,她能控制住自己。她把饭盒递给王卫疆时,王卫疆都感受到她的快乐。王卫疆多看了她几眼,洗手时还在看呢。她洗了饭盒,打了开水,王卫疆开始干活,她可以放心地到水渠边去。
她看到滚滚激流还是一惊,这是一条从天山峡谷通下来的大渠,不是林带和田野上的分渠和毛渠,分渠和毛渠里的水都是潺潺流水,大渠依然保持着雪水的凶悍和野性,戈壁滩强化了这股力量。燕子在十几只纸船里挑了半天。她蹲的那个地方在两簇发红的骆驼刺当中,像个港湾,停泊了那么多船,这种阵势让她有了依靠。她挑出最满意的一艘船,她对自己也很满意,她的心不再狂跳了,像训练有素的走马,稳稳地迈着碎步到了水渠边上。她的手也很争气,再也不抖了,纸船就放在手上,缓缓地贴近水面。她根本就不理睬滚滚激流所挟带的逼人的气势。她俯下身,她的头发从肩膀上垂下来,跟马鬃一样,她知道那是晨光染的。她还知道今天是礼拜天,她的帆船下水了。纸船在激流中跳跃着,摇摇晃晃,就像刚学会走路的孩子。燕子站起来,燕子很自信,燕子目送着纸船驶向下游,那白色的帆越来越远。她又放走第二艘,第三艘,纸船总是摇摇晃晃一段距离,一下子就稳住阵脚,驾驭着波涛驶向远方。她带来的十几只帆船,全都放走了,平平安安地去了远方。
燕子回来的时候跟变了一个人似的。王卫疆问她去了啥地方,“我不告诉你。”王卫疆连连追问,燕子就告诉他:“你想嘛,你想啥地方最好大姐就去啥地方。”五公里有什么好地方?王卫疆还用想吗?王卫疆伸长脖子往远处看。那正是秋高气爽的时候,空气的透明度绝对超过几百公里,天山那么清晰,雪峰下边蓝幽幽的山体都能看得见,还有塔松,羊群和马群。王卫疆看得那么认真,面带笑容皱着眉头,有那么一点淡淡的伤感。这正是燕子所稀罕的。燕子贴着他的耳朵小声说:“你把你大姐当成了一只鹰,鹰才有这么快的速度,一会儿平川一会儿山里。”“不是没有这种可能。”王卫疆的声音也很小,还有那么一点黏糊,舌头好像被粘住了。燕子轻声嬉笑:“你发烧了,你说胡话了?”“胡话好呀,我还没说过胡话呢。”燕子的小手就在王卫疆的额头摸一下,没有想象的那么烫,而是热乎乎的,很正常的体温嘛。燕子就像个坏蛋,燕子要纵容一下王卫疆。“傻小子,不要光看山里,往戈壁滩上看看。”燕子就有点恶作剧了。戈壁是有区别的,在准噶尔腹地,戈壁滩是五彩石,跟波斯地毯一样,甚至会误以为宝石镶嵌在大地上。克拉玛依一带则是清一色的黑皮石头,也就是黑戈壁,大概跟石油有些关系,石头又黑又亮,令人恐怖。到盆地边缘,似乎接近绿洲的地方,沙石混着土,长一些稀稀拉拉的汗毛一样的浅草,干巴巴的,干硬的荒漠土和沙石结成黑痂,跟蛤蟆一样,站在绿洲边上,看到的就是这些丑陋的蛤蟆地形。王卫疆还是看出了名堂,这种地方常常出现断裂的地峡,或者河沟,好几丈深,长短不一,几公里,几十公里,也有几十米长的干沟,沟底出现几棵、几十棵柳树,当地人叫做绵柳,娇嫩绵软,比细毛的绒都要软和纤细,那可真是干旱地带的奇观。人们常常用剥了皮的柳枝比喻情人的肌肤,用整棵绵柳来想象心上人的形象。王卫疆声音小小的,几乎是在耳语。“绵柳,你真的是一棵绵柳。”燕子不能让他这么执着下去了,燕子要结束游戏了。燕子说:“你看到的是海市蜃楼。”“我又不是没有见过绵柳,我还亲手剥过柳条的皮,噢哟哟,剥了皮的柳条跟鱼一样,跳呢,游呢,劲儿大着呢。”燕子就把她的手指头塞到王卫疆的手心里。王卫疆就叫起来了:“噢,我的妈呀,这就是我剥过的绵柳?跟白鱼一样的绵柳。我知道你到啥地方去了。”王卫疆完全清醒了,王卫疆的手臂在空中画一道弧线,从远方拉到五公里,“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去了水渠边。”燕子脑子嗡的一下。王卫疆乘胜追击:“海子里不会有这种鱼,这种鱼是从激流里出来的。”燕子老老实实地告诉王卫疆:“我洗手的时候一下子相信了那些放生羊还活着。”
“这是真的呀,我亲手放走的,你亲手接回家,难道还用怀疑吗?”
“每相信一次我都会兴奋好久。”
“好呀,好呀,只要你高兴,我们又放走了一回,是不是这样?”
“你这个坏蛋,这回是我放走的。”
王卫疆只顾高兴,没有细想燕子话里的意思。燕子确信她放走了羊。那些纸船上岸的地方就是青草地。燕子高兴。燕子就说:咱们今天不做饭了,吃馆子去。他们就到了“天天来”饭馆。
饭馆前边挂着刚宰杀的肥羊,他们要肋巴肉。顾客不多,就五六个人,可以听见炉头炒菜的声音。饭菜很快就上桌了。礼拜天吃饭,多少有点闲情逸致,他们吃得慢条斯理。他们没想到朱瑞会来倒茶水。燕子的脸腾地红了,她把茶碗举得很高,脸给遮住了。朱瑞跟王卫疆谈话,朱瑞问王卫疆生意咋样。王卫疆说就那样子,有时候多,有时候少。朱瑞就说他没说老实话,“还是找你的人多,你的那几个同行,人家司机过去一看不是要找的人,就把车开走了。”“也有开不走的,车动不了,他往哪儿走了?”“那是没办法,稍有点办法人家就另找地方。”燕子把空碗放在桌上,“给大姐倒上。”朱瑞乖乖地给燕子倒茶水,王卫疆就说:“还是我燕子厉害,一下就挫了你的锐气。”朱瑞就笑:“燕子,我的爷爷,燕子了不起呀,这世界上有几个燕子?就这一个么,我可不敢惹。”燕子冷着脸,不看朱瑞:“你又不是老板,连个炉头都不是,你凭啥看不起修车的?”
“大姐你误会了,我佩服都来不及呢,他的手艺比同行好多了,为啥自己不开个铺子?”
“设备都是大家凑的,我出的分子最少,多干活是应该的。”
“我老看见你一个人修车,大家都认为你是老板,你那些同行是伙计。”
“我是老板我就不干活了。”
“大家以为你王卫疆是老板,大家就说这个老板当的,管不住伙计嘛,都是他在干活。”
王卫疆笑笑不吭声。
燕子就警告王卫疆:“你少干一点。”
“明年再说吧。”
朱瑞就问他为啥要等明年,现在不行吗?现在就扯平,累坏身体划不来。
燕子说:“明年我们结婚。”
“噢——”朱瑞只噢了一半,脸上的肉就硬了。朱瑞赶快续上开水,给其他顾客上茶,又转过来,脸上平和多了。燕子望着窗外,朱瑞老觉着她的后脑勺在动,她的头发在暗处也有一种幽幽的光泽。朱瑞拉一条凳子坐在王卫疆对面,不知他从哪里弄来两个大葵花,刚从地里收来的,籽儿又大又满,他把最大的那个放到燕子跟前,燕子望着窗外一动不动。朱瑞把手里的葵花掰成两半,给王卫疆一半,朱瑞让王卫疆先吃,王卫疆很熟练地嗑葵花子,朱瑞只嗑了两个。朱瑞说:“从现在起,我就等你们俩的喜酒了。”燕子已经嗑开葵花子了,一块葵花壳儿蛾子一样飞落到朱瑞头发上。燕子喉咙里怪笑:“你怎么等我们俩的喜酒?”“从现在开始戒酒,一直到你们婚宴上开戒。”朱瑞问王卫疆:“老兄你准备了多少酒?”王卫疆笑眯眯的、满脸幸福的样子:“伊犁有酒奎屯也有酒厂,全新疆人都来喝我都不怕。”朱瑞凑到王卫疆跟前:“我还要提前三天不吃饭,把肚子留下来,到时候好好吃一顿,把宴席全吃完吃光。”燕子手里的大葵花跟铜锣一样在朱瑞脑袋上咣了一下:“你以为你是上威虎山呀,吃百鸡宴呀,你是土匪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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