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乌尔禾

作者:红 柯




  海力布宰羊的速度太快了,地地道道的蒙古人的方式,从胸膛上下刀,开膛破肚,呼一下扒下整张皮子,羊赤裸裸摊开在皮子上冒着热气,跟着火的湿木柴一样。海力布趁着热气三下两下,就把骨头剔掉了,骨架完好无损,刀子跟电光一样在筋骨血肉间闪了几下。海力布也会用回民的屠宰方式杀羊,从脖子上放血,剥皮、剔骨,一气呵成。王卫疆还记得他第一次到草原吃手把羊肉,他才一岁半,刚刚离开妈妈的奶头,刚刚啃干馕饼子,刚刚咽下拉条子揪片子,海力布用羊肋巴肉招待小客人,小客人吃得满嘴流油,两眼放光,可也吃得粗糙不堪,丢掉的骨头上还连着肉呢,海力布又拣起来啃。海力布的牙齿跟锉刀一样,啃过的骨头光光的,跟白石头一样,连骨髓都吸掉了,边吸边教王卫疆:“这是好东西呀巴郎子,比你妈的奶水都好呢。”海力布用筷子把羊腿骨里的骨髓捅出来,让王卫疆吃,跟嫩豆腐一样,绵绵的,没什么味道。看海力布叔叔那诚恳的样子,王卫疆就吃掉了白蚯蚓一样的骨髓。以后吃肉的时候,海力布总是盯着王卫疆,好像啃骨头是一门精湛的手艺,师傅非得手把手教这个徒弟不可。小徒弟学得很认真。师傅不断地鼓励他:“巴郎子的牙口,越啃牙越好。”王卫疆终于啃出了白光闪闪的骨头。好多年以后,王卫疆见到电镀扳子时就想起他啃过的骨头。
  宰羊的血腥场面让他发怵,小鸡鸡都缩进半截子,卵蛋全缩进去了。海力布用掏羊心的血手摸他的小脸蛋。
  “不要怕嘛,血是热的。”
  海力布叔叔的血手热乎乎的。海力布叔叔剥羊皮的时候,羊眼睛还睁着,望着海力布,海力布在羊的胸腔里掏几下,羊眼睛里就没有恐怖的神色了,羊好像被一种神秘的气氛感动了。海力布也被感动了,海力布有好几次跪下去,全身心地投入到羊的身体里,一会儿用刀子,一会儿赤手相搏,用手的时候,刀子就咬在嘴里。王卫疆看得目瞪口呆。王卫疆看多了,就有了胆量帮海力布叔叔扳羊腿,海力布的动作就更快了,断了气的羊好像并没有死;羊眼睛睁着,有一种幸福的神态。海力布用带血的指头在王卫疆额头上抹一下,王卫疆就感觉到羊血的温暖,海力布自己的脸上抹了好几道血印子。海力布太喜欢羊了。
  场部把宰好的羊拉回去过冬,王卫疆也被带走了。牧场剩下海力布和一群活羊,那些羊明年春天要产羔呢。海力布在漫长的冬天里让怀胎的母羊保住胎气。人们在路上要谈论半天海力布。海力布没有女人,海力布却把羊养得这么好,母羊又俊又肥,跟皇宫里的娘娘一样,跟贵妇人一样。海力布接羔的技术就更不用说了,成活率几乎是百分之百,这家伙手上有仙气,没有摸过女人,阳气充沛,不要说接羊羔子,接娃娃都没问题。
  羊肉分到每家每户的第二天,就下雪了,有时是第三天第四天,绝超不过一个礼拜。不管有没有雪,气温是降下来了,从苍穹、从大戈壁、从四面八方压过来了,呼吸都有点困难,鞋底都薄了,羊肉更鲜更嫩了,红艳艳的,寒冷让天地发灰发暗,只滋润了羊肉,跟红蜡烛一样,跟一团凝固的火焰一样。
  王卫疆有了大人的气派。母亲张惠琴烧开一锅水,准备煮肉,儿子王卫疆告诉她:羊肉不能这么煮。“小屁孩滚一边去。”张惠琴不但不理儿子,还大喊王拴堂:“把你儿子带出去,他在这里捣乱。”儿子吼起来:“你才捣乱呢,你把羊肉糟蹋了。”张惠琴咦叫了一声,王拴堂也吓了一跳,狗儿子小脸涨得通红,把羊肉块抱在怀里,一抖一抖,跟一只小公鸡一样。王拴堂先软了:“儿子,你说咋煮就咋煮。”“咦——”张惠琴总算喊出声来了:“老娘养你这么大,老娘还不会养你了?”王拴堂贴着张惠琴的耳根:“让娃做一次主。”王卫疆指挥大人把开水舀干,倒上冷水,肉跟冷水一起煮,肉里的血慢慢渗出来了,肉鲜得就跟从羊身上割下来的一样,撇掉血沫子,香味就出来了,汤清清的,肉新鲜亮净。张惠琴就拧儿子的耳朵:“狗儿子狗儿子,我的狗儿子。”吃饭的时候,王卫疆还要来一句草原上的谚语:“杀生害命,骨头啃净。”王拴堂两口子你看我我看你,好像不是他们的儿子了,成海力布的儿子了。张惠琴忍不住了,“叔叔喜欢你成这样子了。”“你还没见他喜欢羊的样子。”王拴堂的手指跟老瓜农弹西瓜一样在儿子脑袋上弹一下:“叔叔喜欢羊,把羊全杀了,煮着吃了。”“你只会种地你不懂?”“呵呵,狗儿子,我是你爸,我不懂。”“你光会挖大粪,戳牛狗子、扳牛犄角,你会骑马吗?你会给羊接羔吗?你会让羊痛痛快快舒舒服服挨刀子吗?你连肉都不会煮,开水煮肉,你以为你下面条哩,你以为你熬米汤哩,那是肉、肉,你懂不懂?”骑着高头大马驱赶着畜群疾风般游于群山大漠的牧人就是这么看蠕动在庄稼地里的农民。
  王拴堂的手指头又在儿子脑瓜上弹了一下:“熟透啦,狗日的熟透啦;你爸光会务庄稼,你爸不知道肉是咋长出来的,你就给你爸多弄点肉,顿顿吃肉,行不行?”“我长大了让你顿顿吃。”父子俩击掌为誓。张惠琴拧丈夫:“你咋这么不要脸,跟屁大个娃娃打赌哩。”两口子会吃肉了,啃过骨头光光的,王拴堂笑。
  “跟狗啃过的一样。”
  海力布追赶盗贼时就说过这话。
  草原上的盗贼偷牲畜不是一只两只,常常是赶走一大群,手段高明,熟悉牲畜的脾性,熟悉大漠绝境的秘密通道。海力布追了三天三夜,找到了盗贼逃跑的行踪,这在草原上叫打踪,是一种高深的功夫。根据牲畜的蹄印、粪便,一路寻下去。盗贼一路上灭迹,如果主人赶上来了,只能认输。这是草原上的规矩。海力布遇上了另一条规矩,盗贼点火吃饭的地下留下一堆骨头,海力布拣起一根羊肋骨看一眼就明白了,就调转马头回去了。王卫疆在长满芨芨草的山口等海力布叔叔归来,海力布一人回来了。王卫疆跟个大人一样大声问:“咱们的羊呢?” 海力布从怀里掏出白亮的羊肋骨。
  “跟狗啃过的一样,羊会喜欢他们的。”
  哪有他说的那么轻松,公家财产是要赔偿的。场部来了两个人,跟海力布谈了一会儿,在本本上填字。海力布从木箱子里取出一个包包,解开,那是他的全部积蓄,还要从每月工资里扣,一直扣到海力布去世,还没扣完。好多年后王卫疆才体会到这些经济账目的代价。王卫疆当时还是个孩子,他所看到的就是海力布叔叔从木箱子里取钱,场部的两个人数钱,数完,海力布在本本上填字。场部的人是饭后走的。海力布用手抓羊肉招待他们,他们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给海力布以最大限度的照顾,海力布感激他们还喝了点酒。三个男人满脸通红,围坐在羊粪铺成的炕上,一边喝一边互相拍肩膀。场部的人埋怨海力布粗心大意。
  “丢这么多羊,赔这么多钱,能娶两个老婆呀,老兄你真是的,回来算了,我给连里打个招呼,土坯房盖好了,给你留上几间,借上点钱,娶个老婆,就像个家了。你这是啥日子嘛,石头碉堡,一大群牲畜,加上这个巴郎子娃娃。”
  海力布把王卫疆揽到怀里:“有巴郎子呢,有羊羔子呢,挺好的家嘛。”
  “巴郎子又不是你的,羊羔子是牲畜,又不是人。”
  “它们跟人一样呢。”
  “喝醉了,喝醉了,这家伙喝醉了。”
  海力布憨憨地笑着,用手背不停地擦嘴巴。海力布的神态里有一种让人难以理解的东西,人家就以为海力布醉了,人家就告辞了。海力布一直把人家送到了长满芨芨草的山口,草绿色的120北京越野吉普跟蚂蚱一样一点点小下去,海力布还在招手。车里的人凭这一点也会认为这家伙真醉了,醉得这么厉害,送人送到大门口,再远一点送到大路口,哪有这么送人的,车跑,马也跑,纵马疾驰,一直到山口上了,有这么送人的吗?谁都明白,海力布欠了多大一笔债。娶老婆是没指望了。
  
  第三章放生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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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力布从山口回来没进房子,直接到羊圈里去了,抱住羊羔子,抱半天才松开,一大群羊呢,挨个抱一遍。平时这些羊见了海力布都要咩咩叫,那种跳跃的水浪一样的欢叫声听得人心里暖洋洋的。羊们好像猜到了海力布的心事,海力布抱它们的时候,它们就有了跟海力布一样的心事,它们就叫不出来了,它们毛茸茸的小脑袋顶着海力布胡子拉碴的下巴,跟铁刷子一样蹭啊蹭啊,羊羔子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地面,静静地跟一片海子一样。海力布的心就静下来了,海力布就站起来,拍拍手,自己骂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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