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乌尔禾
作者:红 柯
王卫疆刚刚种上了苜蓿,王卫疆带回来一筐小菠菜,都是手片大的,菠菜长得快,几十天就能长大,也只有手那么大,再大就不新鲜了。燕子抓起小菠菜眼睛眯了一会儿,给王卫疆点上一支“天池”烟,那时候“天池”烟是王卫疆抽到的最好的烟了。王卫疆坐在小凳上,一口一口地抽着烟,跟神仙下凡一样。晚霞落在篱笆上就像一颗熟透的大南瓜。
几天后,他们搬回了床。别人打家具,他们买了几块板子,刚够打一张沙发床。那时候流行沙发床,浙江木工打的,手艺很好。搬进房子的时候,燕子都傻了,空荡荡的房子除了师傅送他们的桌椅以外可以说是家徒四壁,头顶悬着一盏灯泡。沙发床一下子让空房子生动起来了,燕子跟孩子一样蹦跳到床上打了一个滚,坐起来,扳住脚丫子,又眯着眼仔细地看王卫疆。王卫疆已经习惯了,王卫疆就没当一回事,该干啥还干啥。燕子就告诉他:“知道女人为什么眯着眼睛看人吗?”王卫疆马上停下手里的活,脖子伸得长长的,耳朵都动起来了。燕子就笑:“女人心里笑的时候啊,她的眼睛就眯起来了,你这坏小子,你跟兔子一样耳朵都动呢。”“心里笑。”王卫疆吸口冷气,“心里笑,跟脸上笑不一样吗?”
“肯定不一样,你这傻瓜,你这坏小子,我心目中想象的男人差不多就是你现在这样子。”
“我现在这样子,咱们都好几年了,那前几年呢?”
“你在努力奋斗,你在万里长征,你在跋山涉水,你这大傻瓜。”燕子抱着膝盖,像个团政委在作报告,在开数千人的誓师动员大会:“同志哥,好好努力吧,你在接近目标,你还没有达到目标,你还有一段距离呢。”
“我操他姥姥,我都快要累死了。”
“哈哈,稍一表扬就退步了,啥时候变成了河南人了。”
农七师河南人居多,通行河南话,王卫疆在团中学显然河南化了,一着急就蹦出一句“操他姥姥”这么样的河南话。王卫疆一下子后悔了,我我我了半天,燕子笑嘻嘻的。
“我知道你说不了河南话,说不了就不要说,记住了。”
“记住了。”
“这才是好孩子。过来!”
王卫疆就过去了。燕子抱住王卫疆的脑袋,王卫疆没想到燕子变这么快,一点防备都没有,头发被燕子一把抓过去,贴在燕子的胸前小狗一样呜呜了两声。燕子跟哄小孩一样摸着王卫疆的脑袋:“你这个大傻瓜,你真是个大傻瓜。”他们躺在床上,燕子松开手,燕子拍拍沙发床,床是用金丝绒包的,毛茸茸的,“我们再买一条毡,一条毛毯,就买伊犁毛纺厂出的。”王卫疆的手不停地动,王卫疆已经进入状态了,燕子不停地拨掉他的手,就像捉身上的虫子,光捉不行,一只手摸到敏感部位了,燕子的手就狠起来,啪啪几下,把王卫疆给打老实了。王卫疆鼓着嘴,他就是不明白,房子有了,床有了,还达不到地窝子的水准,地窝子那一夜刻在他脑子里了,他几乎还能听到干草的窸窣声,他还能闻到干草的香味,干草跟青草最大的区别就是干草的芳香是火辣辣的、热烘烘的,就更不用说燕子的体香了。燕子问他:“想啥呢?这么认真,这么执着,眉疙瘩绾得这么紧,跟个哲学家似的。”王卫疆不敢抬头,王卫疆知道他的眼睛会把燕子吓坏的,他就不看燕子的脸,只要他可怕的目光不落到燕子脸上,燕子就没事儿,他就把目光落到燕子的胸脯,那地方热烘烘的跟炉子一样。燕子揪一下他的耳朵。
“想啥呢?”
“买一条毡,再买一条毯子。”
“毡和毯子。”
“羊毛的。”
“不是羊毛的还是狗毛的?”燕子的身子一抖一抖,王卫疆的声音大了起来:“有驼毛的。”“驼毛,哈哈哈,驼毛那么贵你想买驼毛。”“你喜欢哪一样?”“羊毛满可以啦。”燕子手一松,又在床上打个滚,坐起来,“你这坏小子我告诉你,咱们有房子有床了,可不是在野地里,你给我发誓。”
“发誓?”
“对!发誓!”
燕子真的成了一只燕子,倏忽一闪,又回到床上,手里拿了一个金黄的油饼,就像捧了一朵向日葵,燕子掰下一小块,塞进王卫疆嘴里。王卫疆的一只手放在燕子的手心里。
“我又不是教徒。”
“可你必须虔诚,跟教徒一样严肃虔诚,你明白吗?明白就好,你应该这样起誓:任何时候我都不会欺负燕子。”
“任何时候我都不会欺负燕子。”
这个仪式太奇妙了,王卫疆马上对燕子有了一种神秘感。这还是燕子吗?咋看都是一只狐狸。晚霞正好落到窗户上,也给床上的燕子抹了一些,跪在床上的燕子显得就不真实了,头发跟火焰一样,脸也模糊了,只有眸子一闪一闪,跟星星一样。星星总是把太阳浇灭。这是草原上的说法。无边无际的草原上,当星星升上天幕时,太阳就燃尽了最后的热量,散落在草丛里,很快就熄灭了,变成一堆一堆黑糊糊的灰烬,被晚风吹起,弥漫天地。人们总是把夜幕当成太阳的骨灰,布满天空的蓝色星辰应该是太阳的亡灵。那么月亮呢?人们把月亮当成太阳的一个美好的梦。中亚大漠上,月亮的形象太美好了,人们宁愿相信太阳的这个梦。
他们回去的时候月亮在林带上边飘着,就像一个红气球。
王卫疆买来毡,一个月后又买到了毯子。小厨房也盖起来了。跟邻居们一样,打土坯,自己砌。燕子也没有闲着,自己动手做桌布、做床单,他们梦想着有一对小沙发。燕子把沙发套都织好了。十天半个月都会添置一样东西。房子越来越生动。小狗都不好意思进屋了。跟小厨房挨在一起的是柴房,其实是用干树枝搭的一个棚子,小狗就住在棚子里。小狗很满足,舔了主人的脚和手,还汪汪了两声。燕子说:“咱们就像鸟儿搭窝,又是泥巴又是草枝,连一根羽毛都有用处。”燕子说这话的时候累得浑身冒汗,满脸通红。
王卫疆的父亲来过一次,是搭连队的拉煤车来的,带来了一个门板。王卫疆下班回来的时候,父亲已经把门装上了,厨房和柴房中间有了真正的门,挂上锁,院子就完整了。父亲见到了燕子,问他们啥时候办事,早早把事儿办了,老人就不操心了。父亲王拴堂身板硬朗,刚刚冒出几根白发,就以老人自居了,也是第一次在儿子跟前卖老。母亲离不开家,母亲知道有个叫燕子的姑娘马上要嫁给儿子了,母亲捎来一块花布,是当年一位上海女知青送给母亲张惠琴的。“你妈说了,叫你做身裙子。”父亲王拴堂给儿子下命令:“狗儿子,你要负责,要把裙子弄好,要让燕子满意。”父亲待了三天。父亲走之前,燕子就把裙子做好,很时尚的连衣裙。燕子照了相,把相片交给父亲王拴堂。燕子还买了奎屯产的水蜜桃水果糖,两公斤袋装。
父亲刚走,燕子就把连衣裙换下来。王卫疆不答应,“穿着好好的,换了干啥!”
“好好的,好在哪里?”
“跟个上海姑娘一样,不像新疆人了。”
“嘴这么甜,你这坏小子,你马上要学坏了。”
“真的吗?”
“男人嘴不能太甜,太甜的嘴害人呢。你给我发誓。”
王卫疆又发了一次誓。
“对你都不能甜吗?”
“对谁都不能甜,甜嘴瞎心肠,你知道不知道?”
王卫疆频频点头。
“点一下就行了。”
王卫疆都不能动了。
“我这是为你好,你看你爸那么喜欢你,对你期望那么高,你千万不能学坏。”
“我又不是孩子。”王卫疆在心里嘀咕,燕子听不见。燕子还是问他:“你想啥呢?”
“女人是不是都这样?”
“咋样?”
“胆小,跟兔子一样。”
燕子就笑了:“你这傻瓜,你才明白啊,女人需要男人保护。”
王卫疆以为又要发誓了,王卫疆把发誓的词都想好了,腮帮子上啪响了一下,跟拔瓶塞一样,燕子已经跑开了,燕子边跑边捂住嘴笑,好像她的嘴巴安在王卫疆的脸上了。王卫疆摸一下脸颊,还真摸到了燕子的嘴巴,亲过的地方明显高出来了。女人太不可思议了。
父亲王拴堂来了一封信,父亲在信中告诉王卫疆燕子是个好姑娘,母亲张惠琴也表达了同样的意思。母亲特别叮咛王卫疆,一切准备好了以后,亲自去告诉海力布叔叔,“你一定要亲自去,告诉他你要结婚了,你找到了一个你喜欢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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