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乌尔禾

作者:红 柯




  “换个工作吧,你的手要坏掉了。”
  “我没那么娇气。”
  朱瑞举起他的手,冬天的太阳透过窗户照进来,朱瑞的手涂了一层阳光,那些伤痕就消失了,朱瑞说:“手好着呢。”朱瑞的手到了燕子身上,他们缠绵了很长一段时间。燕子不停地从身上抓起朱瑞的手,那双手是很有劲的,一股一股的热血越涨越高,燕子就松开了那双手,彻底地松开了,跟山岩上起飞的鹰一样,跟脱了缰的野马一样。燕子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手好着呢!好着呢!”手确实好着呢。朱瑞在饭店以外又兼了两份工作,一家修车床一家补轮胎,修理工是他的老本行,他在棉纺厂就干的修理工,补轮胎的手艺还没丢掉,二宫有好几家补轮胎的,都没朱瑞的手艺好,太出乎朱瑞意料了。朱瑞以前来过乌鲁木齐,混不下去又回去了。仅仅过了两年,他就有了三份工作,他也只有三样手艺,如果他有一百样手艺他相信他能干一切工作。燕子就笑他没出息,下岗待业把他变成了惊弓之鸟。他们突然不说话了,他们心里明白,这都是那只放生羊给他们的生路。一夜无话。
  第二天,燕子比平时早起两个多小时,天还黑着,外边有车子在跑,车灯时时掠过窗户。燕子做了早饭,细细地打扮自己,对着镜子,又重新打扮,天亮的时候,她总算满意了。朱瑞叫她吃饭,她只吃了几口。朱瑞以为她要上街了,也就没多问。其实燕子心里很紧张,担心朱瑞乱问。朱瑞上班后,她在房子里待了一会儿。她恍惚又置身于王卫疆的身边,她出来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想到王卫疆。王卫疆那间房子比这个房子好多了,两大间,还带个小院子,她怎么就不去住在那个宽敞的房子里呢?他们是住过的,跟孩子偷吃糖果一样,偶尔去那里欢乐一回,大多时间都是做饭,再送到五公里。她现在才明白,她多么喜欢住在自己的房子里,而不是单位宿舍。王卫疆真有点傻。燕子把她的毕业证上岗证检查一遍,就出去了。
  燕子从朱瑞上班的大饭店门口经过,燕子一下子有了信心。燕子经过了朱瑞上班的修理厂和汽补作坊,这个时候,朱瑞应该在大饭店上班,这两个地方一个夜班一个是下午班。燕子从这个地方走过去,燕子还担心什么呢?燕子两天前就从报纸上挑选出几家招聘单位,她答应了第二家,第一家也不错,她还是回绝了,没任何道理,燕子也明白她没道理,燕子一定要在两家去选择,她干了好几年会计了,她的业务没问题,这是她在第一家单位得出的结论。她走出去的时候心里有一点愧疚,她对着空气说了声对不起。她在第二家单位应聘时,好像是回老单位,一点也不生分,已经有点反客为主的味道了,甚至告诉人家我是有单位的人,人家就笑着说:“算兼职好了,这年头谁不兼职啊,一份工作养不了家的。”
  燕子半个月后才告诉朱瑞,她找到了工作。这半个月,她早早做好饭,早早回家。朱瑞还是有所察觉,燕子神气十足,让他吃惊。那股子神气劲越来越足了。朱瑞好几次在呼叫:“噢哟哟,我快睁不开眼睛了。”燕子原打算月底告诉他,燕子一次次看到朱瑞惊喜万状的样子,燕子的心理得到极大的满足,燕子就说出了自己的秘密。
  燕子说了好多好多,那么多秘密!远远超出她的想象,好多年后她都感到惊奇。一个女人拥有的秘密跟她的魅力成正比。这些秘密连王卫疆都不知道,注定要讲给朱瑞。
  
  7
  那是一个全新的燕子。故事的框架没有变,一个被遗弃的孩子,几番转手,落在大漠深处的老人手里,终于活下来了。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个故事里的燕子更真实更贴近实际。她的生身母亲,那个上海知青,倾其所有把婴儿裹了又裹,放在地头。地里干活的人没有女知青设想的那么快,那都是零零散散分布在沙包间的庄稼地,沙土混着土块,无论除草间苗还是松土,总是磕磕碰碰。置放婴儿的那片地里长着土豆,正是秋末收获季节,土豆叶子都败落了发黄发黑了,野兔沙狐忙出忙进,收土豆的两口子第二天才发现婴儿,已经气息奄奄了,更要命的是霜冻的威力,几乎毁掉婴儿的生命。
  命算是救下来了,霜冻的痕迹留在婴儿脸上。到底是女知青,如果是当地妇女,她要遗弃孩子,她会把孩子包得严严实实,只要给嘴和鼻子留下出气的地方就可以了。一句话,孩子满脸冻疮,长到两岁还长不出个人样,两口子失去了信心,送给另外一家。也只能往沙漠深处送,那里更偏远,更荒凉人烟更稀少,一棵草都显得很珍贵,一只猫一只狗,甚至沙地里乱窜的四脚蛇都是人的好邻居,这个没有人样的女孩子转了好几家到这里得到了充分的尊重,她自己都能意识到这一点,她那一直扭曲的小脸蛋,开始有了生气,眼睛也活跃起来。
  那时候她大概有五六岁吧。她是在春天,五月份的时候到托里县的沙漠里来的。星星点点的骆驼刺吐出新芽,沙丘一个连着一个,光光的,一小撮一小撮被风吹起的细沙跟冒起来的烟一样,骆驼刺长在沙丘底下,就容易让人看成一堆堆绿色篝火,大火围着灰烬一样的沙丘,沙丘是固定的,在春天的阳光下一闪一闪。孩子第一次感受自然的恩惠,那也是老爷爷老奶奶第一次带她到野外去。其实到这里才仅仅一个礼拜。她还记得老爷爷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老爷爷把她抱起来,又举起来。
  “哈哈,我有孙女啦。”
  她一直被人家当女儿养着的,转过的这几家人都把她当女儿,这家人也一样,提醒老爷爷是女儿不是孙女,显然不满意老爷爷这么轻松地拔高自己。主人是个四十出头的农民,他可不想让这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占辈分上的便宜。老爷爷完全是出自内心地喜欢孙女这个称呼,好像他有过儿子一样。他和老伴活了大半辈子,养了羊养了鸡养了牛养了骆驼就是没有子女,一下子拥有这么一个小家伙,他就抖起来啦,他就轻轻松松地把那些给孩子当过爹妈的人都收为义子,是个小丫头嘛,理所当然就是孙女。
  “噢哟,我的小孙孙。”
  老爷爷根本不理中年汉子的抗议和争辩,抱着孙女大步走出了院子,跨上牛车,不要吆喝,牛车就哗啦啦动起来。
  确实不是什么好车子,浑身散了架的老牛车,嘎吱乱响,整个大地都在吱哩吱啦地响。春天了嘛,石头都在冒气儿,那些枯草干树枝被嫩芽挤破了,在风中簌簌发抖,新芽也跟着抖,抖得不一样嘛。老爷爷的花白胡子差不多就是绿芽抖动的样子,老爷爷在路上亲了孩子好几次。刚开始孩子哆嗦,第二次孩子就适应了,也安静了。打出生以来,孩子就处在莫名其妙的紧张状态中,那场霜冻加上一次次的转手,那种紧张一直挂在孩子的脸上。老爷爷的胡子跟刷子一样一下子就把往日的一切抹平了,孩子真正地安静下来了。早早等在大门口的老奶奶,好像跟老爷爷约定好了似的,老远就叫孙子,我的乖孙子!老夫老妻了,肯定有一种默契。村里的大人小孩,牛羊和鸡都围着牛车,也都觉得老奶奶应该有这么一个孙子。老奶奶也有跟老爷爷不一样的地方,孩子一下子就感觉到他们之间的不同。老奶奶竟然用了漂亮这个词,老奶奶乖孙子乖孙子地叫着叫着,就叫出了多漂亮的孩子啊!老奶奶就说不出话了,她的手在说话,摸着孩子,上上下下哆哆嗦嗦地抚摸,最后缩小到孩子的头上。孩子的头发稀稀的,黄黄的,可奶奶手指的动作好像在抚摸绸缎,在抚摸牛犊羊羔。老奶奶的手在不断地告诉孩子:你多么漂亮啊,你是个乖孩子,你还是漂亮的孩子。孩子的眼泪就出来了。
  在燕子的记忆中,那肯定是第一次流泪。再遥远一点,被生身母亲遗弃在野地里,被大漠秋天的霜冻冻僵的时候她都不曾哭过。被人收养,也不曾哭过。大人就说这丫头怪啊,怕是冻坏了,不会哭了。那个漫长的秋夜里她大概哭过头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没有哭。当然也没有眼泪。眼瞳里的寒光肯定是有的。在以后被人不断收养的过程中,她受的委屈越来越多。她会走路了,她会帮大人干活了,村里的孩子就欺负她,叫她臭丫头。她一声不吭。她攥着拳头,死死地盯着对方,她的脸上挨了棍子、泥巴,还有石头,她不哭,她直直往对方跟前走,她那张脸啊,冻疮的痕疤还没有褪尽,又新添了石头和棍子的青伤,都裂开了口子,有淤血但不流血。她咬着牙攥着拳头,一步一步向对方走过去。那也是个孩子,是村子里最顽皮的男孩子,男孩子再也举不起石头了,哇一声哭了,好像挨揍受欺负的是他。每到一个新地方,这种事情总要重复一遍。大概是第三家吧,燕子长高了一些,燕子听到的不再是臭丫头,而是丑丫头,也可能打开始就该叫她丑丫头,北方方言臭丑不分,再说燕子也没有这个意识,去分辨臭丑的不同,反正是骂她,她干吗那么冷静地去分析。现在不一样了,懂事了,不光是哭不哭,流泪不流泪的问题了,说老实话,挨打的事情反而少了,几乎没有了,可她一点也不轻松。那正是她意识到自己是女孩子的时候,丑丫头这个词跟子弹一样准确及时地打中了她。她一下子就沉默了。她破天荒照了镜子,镜子里照出来的确实是个丑丫头,满脸冻疮留下的疤痕,还有一股子怒气,还咬着嘴唇,头发又稀又黄还支楞着。她很伤心,但她没有眼泪,没有哭!她那么难受。应该是她最难受的一天,挨打挨骂根本跟这种锥心的难受没法比。从这要命的一天开始,她变得更丑了。家里人都在议论这件事。这么丑的丫头怎么办啊?她听到了,她的眼睛就添了一层绝望的色彩。大家不敢看她,养父养母侧着脸跟她说话。一句话,家里对她失去了信心。她被收养的节奏也加快了。尽管她是个勤快的孩子,手脚麻利,能吃苦,可一想到这么丑的一个女孩子养在家里,家里人就喘不过气来。她一路下来,从托里县那些肥沃的绿洲地带往沙漠那边迁移。反正她都习惯了。大地上的绿色越来越少,村庄也小了,再也见不到热热闹闹的村镇了,都是静悄悄的幻觉一样的散落在沙包间的小村庄,几十户人家,甚至十几户,七八户人家,院子外边就连着沙漠。人烟稀少,土地和草木也少得可怜。可还是有人家住在这里。燕子是属于沙漠的,她并不是没见过沙漠。在沙漠边缘地带跟沙漠腹地是不一样的,沙丘一下子就到脚底下了。燕子就是在这种气氛中被老爷爷接回家的。那些沙丘就像大火焚烧过的灰烬,荒凉而温暖。老奶奶用手抚摸她,在反复不断的抚摸中告诉她:“你多么漂亮啊,你是个乖孩子,你还是漂亮的孩子。”她的眼泪就流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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