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4期

《杨三姐告状》主人公的传奇人生

作者:肖 波




  
  家里不和外人欺。
  老百姓的话错不了,何止是家里,国家亦如此。打倒了专制,创造了共和,闹得谁也不服谁,总是窝里斗。外国人觉得有可乘之机,插手了。邻邦日本首当其冲,进了关。有人说中国的版图像桑叶,日本的版图像春蚕,春蚕吃桑叶,天经地义。所以,文墨人造了个词儿,叫“蚕食”。
  日本侵略者呀,日寇呀,鬼子呀,这都不是老百姓的语言,老百姓管他们叫“讨伐的”。
  按说,“讨伐”一词并不通俗,不知谁先叫起来,也就约定俗成了。独有石秀才不以为然,他说,讨伐者,诛戮罪人也,意为吊民伐罪,拯救黎庶。称之讨伐的,南辕北辙也。扶桑小国,犯我华夏,称之倭寇可也。
  乡亲们还是说“讨伐的来了”。
  鸡飞,狗叫,人悄然。当妈的把手伸进灶膛里,从锅底上抹两把,再抹到闺女的脸上。又让闺女猛劲勒勒胸脯,免得显眼。胸脯子高了,对男人就是诱惑。
  开大车店的门口挂罗圈,窑子门口挂灯笼,那是幌子,胸脯就是女人的幌子。
  人们被赶到了“裕德堂”的打谷场上,鬼子官儿戴着眼镜,倒背着俩手,手上还戴了白手套,看上去态度蛮和善,嘴角上翘,似笑非笑,呜哩哇啦地说了几句洋话,扭头向旁边的翻译官“嗯”了一声。
  井口次郎是日军一二七师第三步兵团第一支队的小队长,辖区是倴城镇,统帅十六个日本兵,二百五十人的警备队。按民国二十二年统计,倴城镇的人口是二十八万七千六百三十二人,一个日本兵需要管辖一万七千九百一十人,没有足够的能力是不能胜任的。
  日本人能够胜任,因为有中国人协助。
  翻译官姓胡,有人说是胡各庄财主胡老六家的二小子,到日本国上过洋学,会说洋话。
  胡翻译长得秀气,头发两边分,他向日本官儿弯腰“哈依”了一声,用两手的手指当梳子,梳了梳大分头,挺了挺胸脯,说道:“众位乡亲,老少爷儿们,刚才井口队长说了,中日一家,要建设大东亚共荣圈,长治久安,就得剿灭八路,肃清隐患,加强治安防范。井口队长说,在满洲看过莲花落《杨三姐告状》,很有意思。听说真正的杨三姐就在贵村,所以要见见她,谁是杨三姐?杨三姐站出来!”
  石晋三是保长,他这保长是两面的,明着是给日本人办事,暗地是给八路军办事。这种身份,如果没有圆滑的技巧是难以胜任的。果然,他又点头又哈腰,说杨三姐就是广禄家。说着向人群里扬扬手:“广禄家,皇军让你站出来呢。”
  广禄家心头一激凌,咋又把这事翻腾出来了?这事真的成了狗皮膏药,想揭也揭不掉了。
  广禄家往前走了两步,井口队长看了看广禄家,忽然“嗖”地一下抽出了大洋刀,亮得晃眼,随即架在了广禄家的脖子上,又呜哩哇啦说了两句洋话。
  胡翻译说,皇军问你,你是杨三姐么?
  广禄家说,那是编戏的给我取的名儿,我娘家姓杨,我的小名儿叫三娥子。
  井口队长又说洋话,胡翻译又说中国话,皇军问你怕不怕死?
  广禄家说,我怕死。
  井口队长又说洋话,胡翻译又说中国话,你告状不怕死,现在咋怕死呢?
  广禄家说,到啥时候说啥话,做正宗事,死了也不委屈;平白无故地死了,不值。
  井口队长又说洋话,胡翻译又说中国话,皇军问你,你是向着皇军还是向着八路?
  广禄家咋说呢?今儿当面说我就说向着皇军,心里头呢,还是向着八路军,为啥?秃子脑袋上的虱子,明摆着呢。八路军来了,挑水,扫当院儿,叫我大婶;你们呢,又烧房子,又抢东西,还糟蹋大闺女小媳妇,咋向着?
  胡翻译说,你找死呀?
  广禄家说,在这么多乡亲跟前我不能扯票(撒谎)。
  日本官儿望着胡翻译“嗯?”了一声,那意思是让他快说洋话。胡翻译只得又说洋话,乡亲们都捏了一把汗,如果把广禄家的原话翻给日本官儿,广禄家怕是保不住命了。
  不料,叫井口队长的日本官儿听了眨眨眼,将大洋刀举起来,却插入鞘里,继而哈哈大笑,伸出了大拇指,学说中国话:“大大地好,杨的三姐,真真的,武士道的干活!”他中国话说得费劲,只好又对胡翻译“呜哩哇依……”
  胡翻译对广禄家说,井口队长说你真的是杨三姐,你的告状精神可嘉,你不是女人,你是中国的男人,以后有事可以找井口队长,皇军会给面子的。
  井口队长还说了一句话,胡翻译却没有翻译,这句话是“可惜像她这样的人中国太少了。”
  广禄家对胡翻译说,我惹不起,躲还躲不及呢,上敢着找他干啥?你好歹是中国人,跟东洋兵们说说,少来折腾几趟,大伙儿就谢天谢地咧!
  胡翻译说了,说的还是呜哩哇啦,听不出个数来。
  井口次郎听着胡翻译的话,频频点头,对乡亲们又摆活了一番,胡翻译说:“皇军说了,我们也希望安定,不愿意找麻烦。乡亲们真的都做好良民,皇军以后就不到你们村讨伐来了,皇军为什么对你们庄格外开恩,给了这么大的面子呢?因为杨三姐是你们庄的,皇军看重有气节的人。”
  “哈哈哈……”
  大笑的是石秀才,他身穿长衫,摇着鹅毛扇子走出人群,手指胡翻译斥责道,“嘟!尔为华夏子孙,反做倭寇鹰犬,不知耻乎?千古罪人,万年遗臭,有何面目招摇于天地之间?一言以蔽之,自裁可也,自裁可也。”
  井口队长问:“你的,什么的干活?”
  石秀才扭过头去,连连摆手:“荒岛蛮夷,区区小寇,不与言,不与言。”
  胡翻译把这话翻译了,微微一笑,又抽出大洋刀,却顺手递给了郭大麻子。
  郭大麻子名副其实,他确实有麻子,那麻子足有玉米粒大小,布满了脸上的沟沟坎坎。他是郭家坨人,叫郭振仓。他自幼父母双亡,却练就了一身武功,蹿房越脊,如履平地。枪法也好,一甩手能打下飞着的家雀来。讨伐的来之前,他给刘石各庄“京东第一家”当护院,如今出山当了警备队长,为日军服务。
  郭大麻子双手紧握刀柄,抡了起来,说时迟,那时快,寒光一闪,石秀才的脑袋齐刷刷掉下来。身子久久挺立着,并不倒下。再看那脑袋上,眼睛还在圆睁,嘴巴还在蠕动……
  讨伐的走了,给人们留下了迷惑,免不了议论纷纷,说日本官儿邪门儿,咋瞧得起广禄家却杀了石秀才呢?俩人说的话差不多呀!
  
  马助理
  
  三天后,马助理住进了“裕德堂”。
  马助理是区上的民政助理,“跑敌情”时腿脚慢了,受了伤,胯骨让枪子穿了个眼儿。区里安排他住在“裕德堂”养伤,是出于几方面的考虑:一是食宿条件好,大户人家米面齐全,前出廊的房屋冬暖夏凉;二是比较安全隐蔽,车门高墙,深宅大院;三是政治上也算可靠,虽然石家是财主,与日伪并无勾搭。
  马助理的岁数不大,二十刚冒头,穿戴却很老成:剃光了脑袋,扣了个毡帽头,对襟袄上是疙瘩扣儿,免裆裤的裤角用麻绳扎着,说他三十多了也有人信。与普通百姓的区别是他戴了一副眼镜,镜片很厚,一圈套一圈,像瓶子底儿。
  马助理管石廷举叫大叔,管石廷举的老伴儿孙氏叫大婶,石廷举还有一房小,姓母。十八岁过门,恰巧比石廷举又小十八岁,今年二十九了。按当时习俗,叫她“石廷举家的小媳妇”又显啰嗦,乡亲们只好凭长相给她起了个绰号,叫她“虮各佬儿”。“虮各”是方言,即知了。“虮各佬儿”就是知了的幼虫,脱掉一层皮才变成知了,那层皮可入药,叫蝉蜕。母氏长得丰满,同“虮各佬儿”差不多。因为她是石廷举的夫人,马助理开始叫她二婶。她说从岁数上各论亲吧,我大不了你几岁,叫我姐就中。马助理就叫她二姐了。石廷举的女儿蝴蝶儿,是孙氏生的,年方十二,管马助理叫哥哥。
  马助理会看书,白天没事,就猫在屋里看书。那书很厚,砖头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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