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4期

《杨三姐告状》主人公的传奇人生

作者:肖 波




  老人睁开眼时,房顶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四面只剩下了墙壁。英子还在酣睡,仍然无动于衷。
  人声鼎沸,鸡飞狗叫。
  老人经历过地震。那是在民国三十八年,人们说,“地动山摇,花子扔瓢”,果然改朝换代了,过上了新社会。
  咋又地震呢?母亲说是鳌鱼眨眼或翻身,地是用一条大鳌鱼驮着的,不知啥时候就会眨眨眼,翻翻身。
  难道又要改朝换代了?
  容不得多想,只能说眼前。志雨和志满住对门屋,两家人相继都跑出来了。人刚跑出来,房子就坍塌了,老人见状,松了一口气。
  八路军和共产党真是好,毛主席一声令下,就送来了油毡、杆子,让搭简易棚;送来了被褥衣服,说八方支援;还有飞机撒下了饼干罐头,饼干是压缩的,罐头是铁盒的,见都没见过。
  也许是上级没规定政策,竟然是不分阶级,平等对待,老人家也分了油毡、杆子、被褥,说到飞机撒下来的饼干和罐头,谁抢到手就归了谁。老人不敢去抢,偏偏有一箱饼干落到了自家的院子里。立马来了众乡亲,其中包括石土改,石土改说,一切行动听指挥,这箱东西归大队。
  不知是谁说,你他妈的算老几?嘻嘻,不就是精子么?别充大尾巴狼了,来,咱砸开,看看有几个人,哦,六个,六六三十六,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再等下去,就狼多肉少咧!
  老人却说,听土改的,错不了。
  人们愣了,石土改算啥东西?不是东西!没把你整疼咋的?当初你能告状,都竖大拇指,如今咋不分青红皂白咧?
  老人有老人的想法,想法有想法的道理。从浅层次上说,她觉得土改是公事公办,不讲私心。从深层次上说,她体会到,不能占小便宜,占小便宜终究要吃大亏。
  实践证明,老人毕竟是老人,没白活这么大岁数,她的想法是有预见性的。
  地震是灾难,对于石土改来说,却是难得的机遇。那天凌晨,他穿着裤衩跑出来,没有去救压在废墟中的父亲,却想到了生产队的牲口。结果,一溜小跑到了饲养处,把那头牛犊子救了出来。再一个结果就是,他的父亲因为抢救不及时,失去了生命。没有不透风的墙,这种事不需要隐瞒,自然该发扬光大。人们不免要问,这是一种什么精神?这是一种什么境界?可以说已经到光辉灿烂的程度了。
  几天后,在北京人民大会堂召开了“唐山丰南抗震救灾表彰大会”,石土改被选为代表,胸前戴了光荣花,受到了中央首长的亲切接见。
  他回来说,操!大会堂真大,电灯像满天的星星,一个挨一个眨着眼,光吹号的就有百八十个人,真牛×呀!有人问,看见毛主席了么?土改说,虽说没有看见毛主席,但是看见毛主席的媳妇江青了,在旧社会说,人家也是贵妃娘娘啊。
  
  老支书死得其所
  
  天塌了。
  天真的塌了。都说天大地大没有毛主席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把中国人民的领袖人物毛泽东当成神灵,说他老人家是救星,是太阳,是主宰一切的唯一。救星就是菩萨,没有了菩萨,谁来救苦救难?谁来普渡众生?太阳就是日头,天上没了日头,只有漆黑一片,还能活么?
  毛主席逝世了,就等于说是皇帝驾崩了。皇帝不是平民百姓,死也要死得不同凡响。娘说过,那年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是一块死的,老百姓要戴“双国孝”,不能吹喇叭,不能剃头,不能穿红挂绿。这是旧社会。新社会更要讲大小老幼,尊卑上下,毛主席自个儿不讲,他死了后人们要讲。你看,阎王爷怕他老人家走着孤单,就发动了一场大地震,让几十万人同路去了。信不信由你,事儿在眼前摆着呢。
  结果,村村搭了灵堂,人人戴了黑胳膊箍,“咚咚咚动———东———”,哀乐声声,全国上下笼罩在一片悲伤之中。
  老人家里也挂了毛主席的像。毛主席像的两边贴了“最高指示”,老人不识字,却让跃进念过,那意思很明白。
  左边是:
  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几十年如一日,这才是最难最难的啊。
  右边是:
  节约粮食问题要十分抓紧,忙时吃干,闲时半干半稀,杂以芋头、蕃薯、野菜之类。
  老人说,不怪老人家能当毛主席,说的话到底儿咧,除了做人的道理,就是过日子的章程。如果人们都按老人家说的去做,该多好哇!
  人老了觉就少,睡不着就爱瞎心思。她掰着手指头算,曾经听说过袁世凯,大洋钱上有他的像,大洋钱就叫“袁大头”;还有张大帅、吴大帅,仗打得可厉害哩,后来听说张大帅让东洋鬼子炸死了;接着是“蒋委员长”,老辈子留辫子,八路军留分发,蒋委员长是秃脑袋,因此又叫他“蒋光头”;新社会出了毛主席,毛主席下巴上有颗痦子,大富大贵。
  破瓦罐熬坏柏木梢,他们都走了,我还活着。
  这年头不吉利,先死了周总理、朱总司令,接着又死了毛主席,老哥仨都曾经为老百姓翻身得解放,带过千军万马,东荡西杀,终究坐了天下。都说共产党的经不错,是歪嘴和尚念坏了,歪嘴和尚是谁?是各级领导么?毛主席不会错,错了就不叫毛主席;共产党也不会错,错了就不叫共产党。让人不可理解的是,毛主席身边咋总出坏人呢?走资派咋总走呢?
  毛主席的死不能叫死,要叫逝世。毛主席逝世了,吴兴福也死了———老百姓的死也不叫死,礼貌的说法叫“老”。应该说,吴兴福的“老”与毛主席的逝世密切相关,有着前因后果联系。
  据说,这天下午三点多钟,吴兴福正在搭防震的简易棚,一边垒墙一边听收音机里的样板戏,是《沙家浜》中的智斗,“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忽然嘎然而止,听到预告说十六点有“重要新闻”,十六点就是四点,也许又有原子弹爆炸了吧?但是,他却听到了毛主席逝世的消息,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毛主席咋会死呢?要是年纪大了就死,不也就成了凡人么?他百思不得其解,呆愣了半晌,一句话也没说,眼睛一翻,露出了白眼,身子向后一仰,腿就直了,有人再用手在鼻子前试了试,毫无感觉,说明他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吴兴福当过大队支部书记,后来被结合进了大队革委会,当主管生产的副主任。一“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他就又成了“死不改悔”,“走资派还在走”的典型,被撤职了,重新接受广大革命群众的批判斗争了。
  他与老人有缘分,当年老人出嫁的时候,他是“蒙红”的,同时也同老人做过战友,共同扫过大街。即使没蒙过红,不是战友,没有共同扫过大街,乡里乡亲的,总该去看一眼,以表示对死者的悼念和对家人的安慰。
  因此,老人就到吴兴福家去了。
  通过这场文化大革命,兴福家也有了名字,不过,她的名字只有在背后叫,可以算绰号,也可以不算绰号,那名字叫“李兰香”———就是地区评剧团里那女主演的名字。
  “李兰香”的眼睛已经哭红了,说自个儿的命苦。
  老人问,给草籽信儿了么?
  “李兰香”说,打电报了,道儿远,打电报他也赶不上了。
  草籽儿是吴兴福的儿子,是困难时期吃草籽儿那年生的,大名叫吴学军,去年靠吴兴福还在位子上,当了兵,说是海军,在海南岛,那里冬天光着膀子也不冷。听说这小子进步快,还入了党。
  人活着就总会招来非议,一旦人死了,乡亲们自然变得宽容起来,不再纠缠平时生活中的恩恩怨怨,反倒要念叨死者生前的功德,什么老实厚道,什么敬老爱小,什么不贪不占,什么为大伙儿操心费力,挨整也不抱委屈……等等等等,“李兰香”听了,感到很欣慰。
  “破四旧”将喜事丧事的仪式都破了,办喜事在毛主席像前敬个礼,念一段“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就入洞房。办丧事呢,也按毛主席教导的,“村上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用这样的方法寄托我们的哀思”,可是吴兴福死得不合时宜,追悼会不能开了,大队革委会主任石土改在广播喇叭里念了毛主席的一段语录,人固有一死,或重泰山,或轻于鹅(应为鸿)毛,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替法西斯卖力,替剥削人民和压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鹅(鸿)毛还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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