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4期

《杨三姐告状》主人公的传奇人生

作者:肖 波




  没有人干。这不是光明正大的事,只能是牲口才干的事,谁敢干呀?
  不过,“女高丽”的名字却叫起来了。原来,乡间有句歇后语,说是“高丽国的王子———白送铜”。据明白人讲,高丽就是当今的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盛产黄铜。在老辈子它曾经是中国的附属,每年都得派使节前来进贡,而贡品就是铜。
  石二小姐就是白送铜。
  她是女人,不是王子,所以人们在她头上加了个女字,叫她“女高丽”。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女高丽”的肚真得凸了起来,她可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疯女人呀!还真得有人干,到底是谁干的?
  “经风雨”战斗兵团的人都年轻,年轻的人对任何事物都容易产生了兴趣。为此,曾经审讯过她,问了个山穷水尽,“女高丽”一声不哼,只说“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最后倒是说出了一个名字,可是柳树庄却没有这个名字,见多识广的徐进禄说,这个人不简单呀,报纸上登过,是她在南方那个城市的市长。
  啊呀呀,市长不是老百姓,官不小呀,谁也不再追根究底。天高皇帝远,追了究了也不去内查外调,谁找这麻烦呢?老百姓们终究是老百姓,不管事实究竟如何,有了这种色彩,人们的生活便充实起来,少了些无聊。
  天尚朦胧,星们还未隐去,“女高丽”就到了街上,看上去她的衣服破烂,蓬头垢面,仍然区别于普通老百姓,像苏联时期的白俄贵族,骨子里渗透出高贵血统的气息。不知昨天夜里她又在哪里打发了一宿,也许睡觉了,也许没有睡觉,睡不睡觉都无关紧要,谁管她呢。现在,我们只知道她一边走一边摇头晃脑地唱歌,双手还打着拍子。
  她唱的是《语录》歌。
  “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这是两———条根本的原———理,如果怀疑这———两条原理,那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
  语录是毛泽东主席的语录,都说一句顶一万句,句句是真理。谁不听也不中。不信,试试。
  她走到了扫大街的老人面前。
  这时,她却没有脱裤子,因为扫大街的老人也是女人,女人了解女人,女人之间没有隐私,用不着显示。
  老人停下扫帚,上前为她摘下了沾在头发上的草屑,只是说了句:唱吧唱吧,你唱得挺好听。
  老人说话已兜不住风了,头发也白了,但是她还不糊涂,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女高丽”的乳名儿就叫蝴蝶儿,她小时候不去挑野菜,也不去拾柴禾,光猫在屋里绣枕头顶儿。绣的那莲花瓣儿好鲜活,让人仿佛能闻到香味。
  老人又感到几分内疚。那年,假如马马虎虎,不怂恿她跑出去追求自由,也许她就参加不了革命,参加不了革命,就当不了干部,当不了干部,就挨不了整;挨不了整,就回不了老家;回不了老家,也是决不会疯的。
  错了。
  不是参加革命错了,是她没经得住检验错了。哦,不是检验,是考验。检验是开棺。
  开棺?
  老人又回忆起来了。
  容不得回忆,“女高丽”又换了一首歌,是“八九点钟的太阳”,说“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唱着唱着就走了。
  老人叹了口气,伫立良久。老人相信报应。报应很简单,就像有吃就有拉,有种就有收,有白天就有黑夜,有干活就有歇息。拉是吃的报应,收是种的报应,黑夜是对白天的报应,歇息是对干活的报应。那么,蝴蝶儿呢,是不是对她“划清界限”的报应?
  老人今年七十三岁了。
  有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意思是年岁大了,总活着讨人嫌。可是,话是好说,真正做到就不容易了。要去怎么个去法呢?上吊?跳井?还是喝卤水?
  要是真想死,等不到今儿个。
  为啥不想死呢?因为是个人,就都想活着,活的时间越长,就越想继续活下去,尽管有的人活得很无聊,有的人活得很累,却都不愿意轻易地去死,死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只要还有活的办法,死就不值得了。
  老人忽然看到她的孙子从东边跑过来,一头扎进了路边的茅房里。
  庄户人家的茅房不分男女,一家人没有什么顾忌。当然,假如公爹遭遇儿媳,也显得尴尬。不过,这种可能性极为罕见。人们都有生活经验,如果有人在里面,听见脚步声,会干咳一声,发出警示信号,使前来方便的家人止步。跃进还是孩子,想不到装咳嗽。
  “进头,今儿个咋没去上学?”老人问。
  “奶奶,我、我不想上了。”跃进说。
  老人的脸色阴沉起来。读书识字在她眼里占有崇高的位置,不读书就是睁眼瞎,睁眼瞎干不成大事,说不定人家把你儿卖了,还帮人家数钱呢。会写字就有了本钱哪,那年在衙门口,让人写了个呈子,好说歹说,还花了二十个铜子哩!
  几个字就值二十个铜子?贵。
  老人接着又问:“为啥?”
  跃进说:“上学我也不能当红小兵,李大忠还骂我是狗崽子。”
  老人默然了。
  从古到今,总是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原先有钱的王八大三辈,有了财就有了势,自从共产党坐了天下,变咧,越穷越吃香。成了上等人。自家是下等人,搞“四清”那阵儿叫“四类分子”,如今又叫“黑五类”,说是“帽子”。咋偏让人戴这顶帽子呢?早先多了几亩地,就犯王法了么?
  她想不通。
  老人想起来,早晨在门口看见了石廷举的孙女水灵儿,她胳膊上好像戴着红胳膊箍儿。石廷举是地主,自家是富农,按说富农比地主还高一等呀!戴了红胳膊箍儿的就是上等人。便问:“那水灵儿为啥戴了红胳膊箍儿呀?”
  跃进说:“石冬梅当上了。”
  “那为啥?”
  她写了大批判稿念了,能揭发批判她爷爷。
  “哦———”
  水灵儿的爷爷石廷举运动一来就死了,死法简单,是钻的冰窟窿。冰窟窿是为扒河泥凿的,扒出河泥来当粪用。他钻进去好长时间无声无息,直到“七九”河开的时节,他的尸首才漂上了水面。
  老人佩服石廷举想得周到。
  假如在家里上吊抹脖子,那叫畏罪自杀,家人立马就要受到牵连,板上钉钉的叫反属。这样人不知鬼不觉地失踪了,毕竟是个活物,家里的人还可以问一问呢。他确实当晚是被“经风雨”战斗兵团揪走的,斗了多半宿,直到三星偏西的光景才结束。兵团的人说没动手打他,只是很正常地问了问他是如何剥削长工的。他交代完就让他回家了。他真要是抗拒运动,顽固不化,就是死了也活该。
  天上有日头,日头落了又有月儿,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何苦去死呢?死了就啥也听不见、啥也看不见了,他知道老坨上打了机井么?他知道徐永林生的儿子是六指手么?他知道吴兴福的胳膊被打折了么?
  老人想到这里,又怨石廷举想不开。
  不要说石廷举,自个儿也曾经想不开,可那阵儿年轻气盛,爱较真儿,县衙门的书记官早说过,不知者不怪。可石廷举眼眉都白了,不该寻短见。
  老人撅下一节秫秸,给跃进擦了屁股。
  天上飘起了雪花,越下越大,人们形容说叫“棉花套子大雪”,大人们倒无所谓,孩子们却很兴奋,因为盼了好久好久,终于有滚雪球、堆雪人的机会了。
  这时,广播喇叭响了。不失时机地联系实际,人们听得出来,说话的人是土改,他先念了两段“最高指示”,都很简单,合辙压韵。一段是“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另一段是“梅花喜欢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有明白人说,这是毛主席的诗词,叫“卜算子”和“七律”。
  接着,土改换了语气,咳嗽了两声,一字一板地转入“大方向”:“全体贫下中农革命群众请注意!全体贫下中农革命群众请注意!现在发布,发布革命委员会109号通告,全文如下: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揭老底’战斗兵团定于今天下午召开批斗党内走资派吴兴福大会,另外,勒令徐永贵、石绍春、徐杨氏———就是徐广禄家、石冯氏———就是石廷举的老妖婆陪斗!不参加者以逍遥派论处。特此通告!特此通告!特此通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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