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4期
《杨三姐告状》主人公的传奇人生
作者:肖 波
第九章
吴祖光给她取了名字
这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一天。
高级合作社社长吴兴福不敢怠慢,一拍大腿说:“我操,这事儿不能耽误。”一溜儿小跑赶到了徐家坟地里,喘着气对正在薅苗的徐杨氏说,快,快,别薅咧,别薅咧。
徐杨氏问咋咧?
“上头来人咧,你快着点儿,磨蹭啥呀,跟我来,跟我来,有事找你呢。”
徐杨氏问谁来了呀?
吴兴福说你不知道,是北京来的,北京你知道不?是首都呀!毛主席派来的,是俩男的一女的,女的长得忒俊,听说还会唱戏呢。
徐杨氏问,唱戏的找我干啥呀?
吴兴福说,我又不是人家肚子里的虫子,干啥不干啥我咋知道?你别磨叽咧,见面就知道咧,来的还有县里的领导,大干部呀。你缺乏觉悟,跟你多说也没用,你知道个大小上下就中咧。
徐杨氏问谁大谁小?我也快到花甲子咧,六十花甲子,不死就活埋,这事我明白。
吴兴福说,你不明白,谁也不明白,只有我们共产党明白。我可警告你,见了面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别瞎说。
这话耳熟。对了,是当年临去告状时老族长告诉过的。
徐杨氏说,古今同理,我明白。
家门口果然有一辆马车停着,套卸了,那马拴在车辕子上,正在埋头吃草料。
果然有几个人在院子里站着。
吴兴福热情地说,领导们,她来了。
那女的上前拉住她的手,说杨大娘,你好哇!身板儿还这么健壮,跟我想象的不一样。
徐杨氏端详了这女的一眼,是忒俊,鼓鼻子大眼,还梳了两条大辫子,像画上画的。
袄兜里插着钢笔的男人说,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吴祖光同志,著名剧作家。
叫吴祖光的人说,我不过是个写唱本的。接着他就指着那女人说,这是我爱人,叫新凤霞,是唱戏的。随后,又说照相的那位是《新观察》杂志的龚记者。
徐杨氏这才发现有人在举着匣子照相。
她下意识地用胳膊遮住了脸,她早就听说照相吸人血脉,不能随便让人乱照。她说:“咋站在这儿呀?快请到屋里坐吧。”
这话该说。
人们进了屋子。
徐杨氏说:“领导们坐吧,领导们坐吧,庄户人家埋汰,领导们将就。”
这话也该说。
新凤霞说:“我们不是领导,我也是穷人家出身,大娘别客气,您坐。”
“找我有啥勾当呀?”
吴祖光说:“大娘,是这么回事,我和凤霞在中国评剧院工作,按照上级的指示,想把《杨三姐告状》这出戏拍摄成电影,所以访问一下大娘,请你介绍介绍当年告状的经过。”
徐杨氏脑袋“嗡”了一下,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
又来了。
又来了。
这事咋又来了呢?
吴兴福说领导们问你话呢。
吴祖光说别急,让老人平静平静。凤霞刚才说了,我们不是什么领导,徐社长就叫我老吴吧。能打赢那场官司,需要何等胆量,何等气魄!经历千辛万苦呢,一位年仅十七岁的乡村少女,难能可贵呀。
“咋说呢?”
新凤霞说:“大娘,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别有顾虑。”
“都是陈谷子烂芝麻,不用提了。”徐杨氏说。
吴兴福说:“让你说你就说,说错了我负责。”
徐杨氏长长叹了口气,说:“我活了五十多岁了,早就有体验,凡是沾上这事边儿的人,日子过得都不顺溜,我的命硬,妨人。”
吴兴福说:“别讲命,那是迷信。”
吴祖光笑了,说:“我的命也硬,咱是硬对硬,否定之否定,就都顺溜了。古人说,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如今是新社会了,但您敢于抗争,奔走告状的精神是有教育意义的。”
徐杨氏不明白啥否定之否定,只是觉得这“吴唱本”说话中听,比兴福水平高,老话错不了,阎王好惹,小鬼难搪。真是官越小架子越大,官越大架子越小。你兴福的职位不就是原先的村正么?人家是从京城来的呀!
不过,县官不如现管,还得听兴福的。
共产党讲坦白,得先坦白。徐杨氏说:“我是富农的分子。”
吴祖光说:“你的情况县委向我们介绍了,历史问题总有历史原因,抛开好了。我的家庭比你家富得多,我的父亲还当过故宫博物院的院长,我不是照样为人民服务么?富农有什么了不起?毛主席家也是富农。”
“毛主席家是富农?”
“毛主席家是富农!”
吴兴福走了。
他去给乡里打电话了。他怀疑这几个人的来历,竟敢说毛主席家是富农,这还了得!说不定他们是从台湾派过来的吧!
徐杨氏不怀疑。穷人家的孩子没钱念不起书,念不起书就是睁眼瞎,睁眼瞎当不了毛主席。
她与他们的距离拉近了。
距离近了就好说话。她说:“那我就说两句,毛主席共产党打跑了鬼子,赶走了中央军,坐上了金銮殿,想的是老百姓,办出事来公平,让人服。告状不叫告状,叫揭发检举。一分钱也不用花,再说告状过时咧。新社会当官的不叫官,叫干部。干部不享福,先吃苦。听说有俩大官要享福,贪污了,毛主席知道了,就把他们枪崩了。新社会好,爷儿们娘儿们平等,赶上这年月,高占英也不敢杀我二姐。”
吴祖光问:“大娘叫什么名字?”
“如今公家叫我徐杨氏,乡亲们叫我小满妈。”
吴祖光说:“大娘算华夏巾帼,一代风流,得有个正式的名字才好。”
徐杨氏说:“我原先叫过杨三娥,是为打官司写呈子的先生给取的,除了在大堂上,从来没人叫。”
吴祖光说:“这个名字谐音不好听,娥与恶同音。三个字都是平声,叫起来也不响亮。”
徐杨氏想,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样,连名字都有这么多讲究。便说:“名儿是随着我大姐、二姐取的,庄稼人不会讲究。”
吴祖光说:“我给大娘取个名字吧,将来也许用得着。你的哥哥不是叫杨国恩么,你就叫杨国华怎么样?国华国华,就是国家的精华。”
徐杨氏说:“名儿不过是个记号,叫啥都中,那我就叫杨国华。怕得是没人这么称道。”
少说话,多念书
徐广禄家的二儿子小满,取了个大名叫徐志满,初中毕业后考上了昌黎农校,徐家终于有了真正意义上的读书人,徐杨氏感到很欣慰。他哥谷雨只念了两冬私塾,就辍学务农了,不得不一辈子跟土疙瘩打交道。还是新社会好,人人都能上学读书,半年只要五分钱的学费。先生是国家雇的,不打不骂,口袋里插着钢笔。
她嘱咐小满,少说话,多念书。
一九五七年,一个不平凡的夏天。
学校动员学生们大鸣大放,给共产党提意见,心里咋想嘴上就咋说,不要有任何思想顾虑。谁提的意见多,尖锐深刻,就是进步的表现;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明知不对少说为佳,是犯自由主义。
老校长以身作则,率先垂范,在全体师生大会上做典型发言。他说,本人非中共党员,但是衷心拥护中国共产党,立志走社会主义道路,爱之深才能痛之切,就像医生对与患者,先讲预防,再做诊断,然后对症下药,窃以为在教育问题上要重视人才的培养,国家建设亟需要专门人才,要分清主次,比如又红又专的提法就值得商榷。专,即在某一科学领域有所发明,有所创造,就该受到尊重。只要不危害社会,白专道路也可以走。还有,阶级的观念要逐渐淡化,不能总强调人的出身,像封建社会的统治者那样查三代,株连九族,这不利于调动一切积极因素。
徐志满对老校长的话深有同感,尤其因为他是富农家庭出身,自幼定亲的对象“米粒儿”来信说,他如果连共青团都不能加入,婚姻问题就要重新考虑。
他写了发言稿,题目是“呼吁取消成份论”,在班里的鸣放会上念了,说我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拥护党中央,热爱毛主席,可是因为家庭出身的影响,觉得低人一等。我听说毛主席的家里也是富农,同样可以领导人民闹革命,我为什么就不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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