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4期

《杨三姐告状》主人公的传奇人生

作者:肖 波




  老人心里一颤,明白自个儿的名字就叫徐杨氏。
  批斗会上,土改竟也成了批斗对象,原来他把最高指示“梅花欢喜漫天雪”念成了“梅花喜欢漫天雪”,虽说欢喜与喜欢意思是一样的,毕竟是颠倒了,这罪名可不轻,叫“别有用心篡改毛主席诗词”,被细心的革命群众揭发出来,他只好吃不了兜着走了。
  
  她终于低头了
  
  老人终于想通了。
  为了生存,为了未来,说白了,归根到底是为了后代,不通也得通。人老了,唯一的希望就是子孙后代,别的全不在话下。常言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对着呢。到了节骨眼儿上,父母的话可以不听,父母的生计可以不管,儿子,尤其是孙子的前途比命还重要,不仅仅是要靠他们传宗接代续香烟,重要的是责任。所以,不该拐弯儿的时候也得拐弯儿,该拐弯儿的时候更要拐弯儿。有句话说得好,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
  不过,拐弯需要脸面。
  脸面早就丢过好几回咧,再丢一回也无所谓,况且脸面又算得啥呢?不能吃,不能穿,只能活受罪。也有话说不撞南墙不回头,差哩!要撞墙的话,除非是孙猴子的脑袋,凡人的脑袋撞不过墙,别说是铜墙铁壁,就是破砖碎瓦,不碰个头破血流才怪呢。谁要硬撞南墙,发傻呀!
  老人傻过,如今年岁大了,不傻了。
  老人把跃进叫进屋来。
  “进头,你想不想当红小兵?”
  “想。”
  “这就对了,我听人说,刀不磨要生锈,人不学习要落后。你想上学,就得揭发批判奶奶,奶奶对不起你,是个牛头鬼、蛇神仙,大坏蛋,坏得头顶上生疮,脚底下流脓,你要提高觉悟。”
  “奶奶是好奶奶,你不是大坏蛋。”
  “是不是不靠你说,今儿后晌村里不是开斗争会么,你就上台去。”
  “不,我不。”
  “得去!要听奶奶的话,不听话不是好孩子。你进步了,奶奶就高兴,你不听话,奶奶就生气了。”
  “那我说啥呀?”
  “拣时兴的说呗!比方说,你就说奶奶人还活着,心没死呢。整天想着变天,变天是刮风下雨,如今不是这意思,是说要改朝换代,有财有势的人说了算。那不中。我想这样,就要用铁扫帚把我扫到垃圾堆里,成臭狗屎。一千年,一万年,一万零十年八年不翻身,还踩上一脚,解恨。还有,你还得说我是牛头鬼、蛇神仙。”
  “啥牛头鬼、蛇神仙,那叫牛鬼蛇神。”
  “对,对,奶奶老了,嘴里兜不住气,时兴的话你比我会说。我琢磨不透,蛇是长虫,会迷人,倒有情可原;牛光拉车驾套,咋成鬼了呀?算了,别管这么多了,广播喇叭里咋说你就咋说,照葫芦画瓢,错不了。”
  “奶奶,我,我……”
  “我啥?亏你是大小子呢。奶奶年轻的时候,也出门办过事,那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呀!刚开头也发怵,逼到墙旮旯,就啥都不怕了。进头,我在这儿猫腰站着,咱俩演习演习。”
  老人在跃进面前弯了腰。
  “奶奶,你快坐下吧。”跃进也站起来,扶住老人。
  “不中!我不能坐着,”老人说,“有话说,装虎像虎,装狼像狼,狼虎不像,不如不唱。干啥得像啥呀!你说!”
  跃进迟疑着,眼里转出了泪花。
  老人又鼓励道:“当革命小将就得天不怕,地也不怕,广播喇叭里不是常说么?你想想,你为啥当不了红小兵,不怪别的,全都是奶奶的弊病啊!”
  “奶奶———”
  “对了,你不能叫奶奶,奶奶是在家里叫的,斗争会上你该叫我的大号,我的大号叫徐杨氏。我教给你说:徐杨氏!你是牛头鬼蛇神,是臭狗屎,就这样说!”
  跃进低着头。
  “说!”老人声音严厉起来。
  “徐、徐杨氏,你、你是牛鬼、蛇神,是臭狗屎……”跃进终于说了,说得很勉强。
  老人摇摇头说:“不中,这样不中。你没吃过肥猪肉,还没见过肥猪走?久病成良医,那一套我都学会了。得这样———用手指着我的鼻子尖儿,扒开嗓子嚷,装得气呼呼:徐杨氏!你是臭、狗、屎!一个千不答应!一万个办不到!”
  “徐杨氏。”
  “声音再大点儿。”
  “徐杨氏!”
  “差不离,接着说。”
  “你反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妄图复辟资本主义,我们革命小将一千个不答应,你一万个办不到。因为你,我上不了学,当不了红小兵,同学们都当红小兵了,我怎么就不能当呀?他们骂我是狗崽子,我不是狗崽子,奶奶,你咋不当好奶奶,为啥偏当坏奶奶呀?奶奶,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呀!”
  跃进哭着说。
  老人的眼泪无声地流下来,流到脸颊上。
  老人抬起头,说:“我死了就好了。”
  跃进扑到老人怀里:“奶奶不能死!我不让奶奶死!我不当红小兵了,我要当奶奶的好孙子!”
  “天哪!”老人紧紧搂住跃进,哽咽着哭道,“奶奶的心肝肉呀!”
  祖孙抱头哭成一团。
  屋外的阳光很灿烂,亮堂堂。
  
  第十章
  地震也是机遇
  
  晚上村里演电影。
  老人爱看电影,只是每次看电影的时候总是坐在银幕的反面,乡亲们不说银幕,而叫“电影布”,竖两根杆子,把一块白布扯起来就成了。反面虽然不如正面清楚,影像也是反的,却比较清静。再说,她与贫下中农是两个阶级,混在一起也不太适宜。今儿个她却坐到了正面,因为外甥女英子学校放了暑假,住姥家来了。英子是小雪的女儿,属羊的,十三了,正上五年级。
  天气又燥又闷,很多男人都光了膀子,很多女人都扇着扇子,全场弥漫着酸汗的气味。
  片子叫《计划生育好》,有图画,画了男女生殖器。还有显微镜下的小蝌蚪,说是叫精子。有的姑娘低下了头只用耳朵听,有的姑娘捂住了眼只透一条缝。老人想,真是新社会咧,啥事都能摆到桌子面上来。
  放映的正片叫《决裂》,在换片子的空隙间,除了人们的品头论足,就是孩子们撒尿的声响。还有人伸出了手,让人们看他那手在银幕上的图像。突然,东北角出现了一阵吵嚷和骚动,人们都站了起来。
  原来是小兰和石土改闹起了纠纷。
  小兰是邢永贵家的闺女,没上过学,连一年也没上过,赶集的时候进错过男厕所,成了村里的笑料。她的模样长得也不怎么样,蒜头鼻子兜齿嘴,说话还有点结巴。
  石土改也曾经风光一时,官至大队革委会副主任,只是昙花一现,早没了当时的显赫,变得平民百姓一个,光棍一条,媳妇离了婚,把孩子也带走了,正应了那句话:露多大脸,现多大眼。
  纠纷因何而起,不用说读者也会猜测得到。
  石土改留下了证据,难以抵赖。
  不少手电的光束照在了小兰的裤子上,裤子后面湿了碟子大的一片。
  小兰说,他尿了我的裤子。
  有人嘻嘻笑着,说那不是尿,刚演的,是精子。
  小兰说,精子就是尿。
  土改说,啥也别说咧,大伙儿还等着看电影呢,你就说咋办吧。
  小兰说,你赔我的裤子。
  土改说,中。我们拿口子撇下了一条,就是补了补丁,你不嫌弃的话,明儿个就去拿。
  小兰说,有补丁我也要。
  片子换好了,电影继续放映。
  散了电影,村庄变得格外宁静,夜深了,凉风还没有下来,仍是燥热,英子躺下就睡着了。老人看着她安详红润的脸庞,叹了一口气,跃进是老徐家的根苗,受连挂了,情有可原。外甥女再受牵连就有点过分了。外甥想当兵,就因了我这当姥姥的成分不好给刷下来了。咳,我这一辈子谁都对不起了,不怪人家批判我说想变天,细一琢磨,不冤枉,我真得是想变天哪!刮风下雨不用变,只变得一人做事一人当,别株连九族就中了。
  这天是公元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七日。
  凌晨,也就是二十八日的凌晨,历史记下了这一灾难性的时刻,人们正在梦中,闷雷滚动,大地颤抖,举世罕见的大地震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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