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小艳史
作者:老张斌
三
他把烟灰缸往桌子上一拍,“乓”的一声,吓我一哆嗦。那双眼睛,从前是黄琉璃球儿,这会儿变成了红玛瑙,又大又红又亮,恨不得瞪到天灵盖上去,恨不得蹦到天上去。
“全校紧急集合去大兴安岭打火,你们科全体出动去找你也找不着,我找遍了江北几十个江汊子,才发现了你,让你回校你竟敢不理,继续跟那个风流女人偷偷摸摸干见不得人的勾当!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
“请问协理员同志,你能不能让我把话说完?”
“说!”
“首先,我并不知道今天会紧急集合,因为今天是星期天……”
“星期天就不能紧急集合了?条令上怎么规定的?”
“我没说不能,我是说我事先不知道……”
“你不知道可以,我让你跑步回校你听见没有?”
“没有。我只听见有人在对面喊,喊什么听不见,我也不知道那人是你……”
他瞪着我说:“你再敢撒一句谎,我就打死你!我打死你,顶多受个记大过处分,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你为什么想打死我?因为你吃醋。”
“你……你再说一句!你看我敢不敢打死你?”
他拿着烟灰缸走过来,我本能地站了起来,我说:“你要对我动手,我可不客气……”
他两步跨到我面前,举起烟灰缸就往我头上砸,我用胳膊一挡,正好砸到臂肘的麻筋上,胳膊立即瘫了。
“你!”我大声喊叫,“你是打击报复,官报私仇!”
他又给我一下,这次打在了耳朵上,把我打蒙了。我趔趄了一下,跌在了椅子下面,但我意识还清楚,我不能让他这么欺侮,要是安知道我这么包,她再也不会爱我了,她会很瞧不起我。然后她就会爱上他。女人都喜欢强者。
我就势抄起椅子,奋力朝他身上砸去,他没有防备,一下子就趴下了。我见势不好,赶紧逃出了他的办公室。
四
我跑回宿舍,整个宿舍楼都空了,人都去大兴安岭打火去了,也不知他们何时才回来。这次我是惹祸了,就等着挨处分吧。反正事已至此,你们把老子开除了更好,我就跟我的心上人离开这个鬼地方,到一个没有中大营的地方去生活。我躺在床上,为了防止李有良追到这儿来,我把房门从里边插好,他就是把门敲碎了我也不会给他开。
我惦记着安,她现在怎样了?当李有良冲我大声吼叫时,安就像没有听见一样,还那么躺着,闭目养神。
直到看不见他了,安才坐起来,望着我。我正在思想斗争着,是走还是不走?
“回去吧,林。”安平静地说。
“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严肃地盯着她,“你到底能不能跟我结婚?”
“不能。”
“真不能?”
“真不能。”
“你决定跟那个上海佬了?”
“对。”
“再不反悔?”
“再不反悔。”
“好,我要你,现在就要!”
“来吧,我知道你会这样!”
她躺下去,眼睛望着天空,手里抓着身边的青草,一种冷漠和轻蔑的神态。见她这个样子,我的心凉透了气。如果说刚才她是为了爱而心甘情愿献身于我,那么现在她已经是在赌气了。她已经瞧不起我了。她把我等同于别的男人,即为了满足性欲才跟女人睡觉的那种。
我痛苦极了。
我本想为了爱情而生,为了爱情而死。我对因此将要失去的一切,包括在别人看来十分珍贵的军人的荣誉与美好前程,都在所不计。因为在我看来,我的心上人是全世界最美丽最可爱的姑娘,她的爱胜过一切。而现在,这个姑娘却不爱我了,她将跟一个她不爱的人去生活!她说“再不反悔”。
我转身大踏步地往回走,连头都没有回一下。我知道李有良并没有走,他就在前边等着我。在他和我之间,从前有过的一切都已一笔勾销,剩下的就只有战争了。而在这场战争中,失败的必然是我。
“林!”安追上我,拽住我的胳膊,眼睛里涌满泪水。一见她那个样子,我的心都要碎了。
我们又拥抱在了一起。
“原谅我林,我不是不爱你,我爱你,这是真的,但我必须离开……”她泣不成声地说,“你能原谅我吗?你说,你如果不能原谅,我现在就死……”
我说不出话来,只有和她相抱而哭。
“来吧,刚才是我误解了你,来吧,我给你吧,这是我们相爱一场最后的纪念,是我唯一能够给你的……”她帮我解扣子,边哭边解。我抓住了她的手。
“安,别这样,你让我感动极了,我相信你的感情是真的,别人再怎么说我都不会相信了,这就行了。别的对我都不重要。好好活着,也许以后我们还会有机会的,让我们怀着对彼此最美好的感情分手吧,这比什么都重要。”我说完亲了她一下,把鱼竿和小桶拿来,我说:“我们一起走一段,再一起坐小火轮渡到南岸,然后再分手,好不好?”
她只是流泪,不能回答。我们就那样在一起共同度过了最后的时刻。在我看来,我做得很好,这可能是我做得最好的一件事了。我没有要她的身子,这是我对她真爱的最好证明。这样,在那个上海佬面前,她将拥有完全的尊严。
事实上,李有良就在距离我们不到五十米的地方站着,我眼睛的余光一直看着他,他恶狠狠地盯着我们。他的目光使我不寒而栗。
到了南岸,我们又推着车子走了一小段,在秋林商店门口,我站住了,她也站住了。我们默然相望了一会儿。她向我伸出了手。我握着那只汗湿的小手,它在瑟瑟发抖。我把它放我脸上蹭了蹭。我说:“你看,我们又来到这家商店了,我曾经给你写过几首诗,其中就有《秋林》……”
“你给我写的诗我都会背,我把它们装在一个小盒子里边,我会把它们带在身边,直到百年之后,还要把它们带进棺材里……”
“谢谢你,有了你这个保证,我就是死了也是幸福的。”
这时候我看见李有良站在斜对面一家店铺门前,一个电线杆后面,在那儿点烟。他的这一形象活像电影里一个盯梢的特务。我不由得笑了笑。
安看见我笑,就回头看过去,她也看见了李有良,就红了脸,生气地说:“这个混蛋,他一直跟踪我们,我去教训教训他!”她不听我劝阻,推着车子横过马路,朝李有良匆匆走去。
在她到达李有良站立的那个电线杆子之前,李有良掉头走掉了。
五
三天后,我从禁闭室出来,手里拿着几张白纸,那是李有良让我写检查用的。我把它们原封不动地交给他,转身就走。
“站住!”
我站住了。
“向后转!”
我面向着他,一脸的轻蔑和敌视。他跟我一样,不同的是他脸上有一种胜利者的微笑。
“为什么不写?”
“我不知道写什么。”
“你不知道?好,你听着,第一,你不服从命令,拒绝去大兴安岭打火,而是跟一个女人在江北一个见不得人的地方做见不得人的事情……”
“你!纯粹污蔑!”
“第二,你不但不听从命令回校集合,还因为领导批评了你而心怀不满,对领导大打出手……”
“你颠倒黑白!是你先动手打我,我才自卫反击的!”
“第三,你道德败坏,玩弄女性,同时跟两个女人发生不正当的男女关系……”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了,只能干瞪眼,怒目而视。心想,世上真有这么不要脸的人吗?这样的人也叫人吗?这样的人也叫革命者?还受到重用?肯定是什么地方出了毛病,让他钻了空子。这样的人要是不除,日后必将给革命带来难以想象的损失。
他见我说不出话来了,就更得意了,说话的声音像唱歌一样,有板有眼:“第四,你为了发泄对党的不满,经常偷偷地写黑日记,里面充满了反动的和色情的内容,说明你这个地主子弟从根本上就没有转变立场,是个十足的钻进革命队伍里的阶级异己分子……”
“你,你有什么资格,有什么权利偷看我的日记?”
“因为你犯了法,组织上有权收集你的罪证!”
“组织?你是组织?你无耻!你不就是因为强奸安东妮没能得逞……”
“你给我住口!”他一拍桌子站起来,指着房门喝令我:“出去!回你们科好好写检查去!要把你所有的反动阶级根源都给我挖出来,争取从宽处理,不然的话,你就准备脱军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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