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小艳史

作者:老张斌




  我指着标语的下角:“这里有人用铅笔写了一首诗,挺反动,你看要不要向公安局报案?”
  他把眼睛贴近看了半天,笑了,说:“是他妈的挺反动……走吧,管它呢!”
  那首诗我们小时候学过,坐在板凳上摇头晃脑地大声背诵:“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当然写的都是万恶的旧社会,今天人们过着多么幸福的生活!我告诫自己,不能让反动的东西进入你的头脑,一旦它进来了,说不定哪天它就会冒出来。饭馆墙上写那首诗的家伙我看应该枪毙掉。
  
  七
  “二娇呢?”我把娇娇叫到跟前。
  “玩去了呗。”
  “我今天去了一趟公社,跟你爸。我给你买了点东西。”我把纸包递给她。她拿过纸包,问:“这都是给我的?”
  “对,都是给你的。”
  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看了我一眼,小心地去解纸包。
  “呀!”她叫了一声,拿起那瓶雪花膏,拧开盖子,用小鼻子闻了闻:“啊,真香!”然后放下,拿起香皂,也是放鼻子底下闻,也说:“真香!”
  我让她试试鞋,看能不能穿。
  她忸怩着,说,不用试,肯定行。她是不想当着我的面脱鞋,怕露出里面的破袜子。我笑了笑,说不要紧,你洗洗脚,把新袜子穿上,再试鞋。她的脸更红了,跑到外面洗脚去了。过了一会儿,就穿着新袜子新鞋进来了,笑嘻嘻地说:“你看,正好。”
  我点了点头。
  我把饼干拿出来,解开纸包,拿了两块出来,给她一块,我吃一块。饼干是黑面的,还有一点牙碜。若在从前,这样的饼干我是绝对不会吃的。
  她格崩格崩地嚼着,一脸的幸福。
  “是不是不好吃?”
  “好吃,咋不好吃?”
  “好吃你就拿去跟二娇吃吧。”
  “不,你自己留着吃吧。”说完就跑了。估计是让她妈看她的新鞋去了。
  我躺到炕上想,我这是为了什么呢?是我喜欢上了她吗?不是,不可能是。一个小毛丫头,虽说长得不难看,也不值得我去喜欢。我八成还是可怜她,可怜她们一家。这么说也不确切。我有什么资格可怜别人?我自己才是最可怜的人呢。只能这么说,我是个花货,虽然下到十八层地狱里,花心仍未改。只要一息尚存,就会花心依旧。
  果然,她妈跟着她来到了西屋,娘儿俩笑得像大年初一的炮仗,像正月十五的灯笼,更像人民公社的向阳花。“嗳,你看你,这是咋说哩,你让阿们咋感谢你呢?你还不给你哥鞠躬,要在过去,该给你磕头的,现在不兴了……”她妈磕磕绊绊地,表达着对我的感谢。娇娇却没有给我鞠躬。她只是瞅着我笑。这样挺好。
  “不用感谢,要说感谢,我感谢你们还来不及呢。”我说,“我住你们家,又不用我交房租,又不用我砍柴做饭,见天吃现成的。冷不丁的家里来了个陌生人,你们也不嫌乎,像对待亲人一样照看我,这在旧社会,想都不敢想。还是新社会好哇。”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这么说,这说明我脑子里时刻都有一根弦儿,一根阶级斗争的弦儿,说话要注意政治,有利于党的话就说,不利于党的话一句不说,不但不说,只要听见别人说了就立即批判。我看通过一段时间的改造,我还是有不小的进步。对此,我很满意。
  二娇从外面跑进来了,进来就扑到我怀里,把我当成她爹一样。我摸摸她的小脸儿,毛蓬蓬的头发,把一包饼干给她说:“这是你跟你姐的。”我把另一包给娇娇,说:“这是给你妈你奶的。别给你爸,我们在公社吃了一顿面条,他吃了三大碗。”
  她妈说:“怪不得回来说,后晌的饭他节约了,原来是吃撑住了。”母女三人欢天喜地地回东屋去了。
  
  八
  播种开始了,没有了牲口,人就代替牲口,五个人伙拉一张犁。
  老乔让我和四个妇女为一组,其中包括娇娇。娇娇她们学校一到春耕,夏收,秋收就放假。平时不放假也有劳动课,拾粪,扫大街,给烈军属五保户挑水,孩子们个个都成了劳动能手。至于书本知识,学不学,学多学少,都无所谓。毛主席说了,实践出真知。他老人家说,知识分子最没有知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死读书,读死书。卑贱者聪明,高贵者愚蠢。猴子通过劳动才能变人,知识分子只有通过劳动才能得到改造。
  娇娇跟我在一个组,是她在家就跟她爸说好了的。她说我跟我哥在一个组,我俩能互帮互学。她爸问她你能帮他啥?她说我帮他拿水拿手巾,我不让他累着。我知道咱村里人可坏,干活光耍滑。我哥不懂得,下死劲,累死也没人心疼你。她爸她妈都笑了。她爸说这话只兴在家说,可不敢在外边说啊。她说我知道,我啥不知道哇?
  说是五个人,差不多就是我一个人在那儿使劲。她们不是不使劲,是真没有劲。一上午只犁开一道沟,不到一百步。其余时间都是躺着休息,喘。讲说张家长李家短。谁谁谁家老公公上儿媳妇炕扒灰了,谁谁谁家姐夫上小姨子炕了,“小姨子本来就有姐夫半拉屁股么!”反正都是花案儿,都是外村的案儿。本村的都是乡里乡亲,不敢瞎说,怕是扯出萝卜带出泥。坚持家丑不外扬。
  一到人们讲说花案了,娇娇就跟她的同学跑得远远的,从新翻的地里找清明菜根吃。清明菜根白白的,长长的,放嘴里嚼着,有股甜味儿。不一会儿,几个人的嘴丫子就都变黑了,像一帮黑嘴鸦。
  老乔说,不能光讲这些个花案儿,得学习时事。于是就念报纸。这个任务由娇娇负责。娇娇问都念啥?他说随便念,反正是党报,党报是党的声音,念啥都没错儿,社论,大跃进民歌,大跃进经验之类,只管念。娇娇咳净了嗓子就开始念,别人就闭上眼听。
  “呵呵笑,笑呵呵,人民公社奇事多,玉米架上金棒槌,棉花堆上白云落,石磙没有南瓜重,一根豆角八斤多(有人闭着眼问:啥豆角那么重啊?不是金子打的吧?)筐里的红薯掉一个,砸个大坑一丈多,一车拉个大萝卜,白菜两人抬一棵。这些奇事哪里来,党的光芒照心窝。”
  “念完了?”老乔问(也在那儿闭着两眼躺着)。
  “这一段完了。”
  “还有没有?”
  “有,多着哩。”
  “接着念,大家听听,看人家多大的干劲,听了找找咱们的差距呀。”
  “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岭让路,我来啦!”
  “听听,还是人家敢想敢说,念!”
  ……
  我听着,连连点头,对这样美妙绝伦的好诗佩服得五体投地。心说,像我这样的臭狗屎就得好好改造,不改造哪行啊?瞧瞧人家这些农民诗人,多有气魄,多有觉悟!对比我写的那些破诗,哼哼唧唧的,除了爱情还是爱情,难道这世上的人离了爱情就不活了?多么小家子气,多么软弱无能,多么自私自利!多么资产阶级!不批能行不?不行,绝对不行。
  无论是念的人,还是听的人,都患有多尿症,念两分钟就得停一下,跑去撒泡尿。女的往东跑,男的往西跑。好在这是丘陵地带,跑不多远就有沟沟坎坎坑坑洼洼,很方便的。
  
  九
  很快我就有了一个绰号——“黄儿马子”。
  “你知不知道啥叫儿马子?”吃晚饭时娇娇问我。我说,“知道。骂人呗。”她嘻嘻笑道:“错啦,不是骂人,是夸你呢!村里人都说,你家住的那个下放干部干活真卖力气,一人拉个独杆套,赶上个小儿马了。儿马就是小公马。你啥也不知道。”
  她妈说,你咋跟你哥说话呢,没规矩。她爸也说她没规矩。说你哥啥也不知道?他知道的比你十个一百个都多。比你们老师知道的都多。娇娇强嘴:“可他就是不知道啥叫儿马子,还是我告诉他的呢。”我说就是。娇娇比我知道的多多了。大家都笑起来。
  我发现了一个问题,这个小村没有厕所,无论男女都在房后解决问题。晚上还好办,往房后一蹲,谁也看不见。白天咋办?房后连个挡影都没有,人们从旁边走来走去,成何体统?男的还好说,女人们也那么蹲着,一点也不避讳。老娘儿们尚可,姑娘们呢?大白天也那么一蹲,把脑袋一勾,实行鸵鸟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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