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小艳史
作者:老张斌
我想有没有必要写封遗嘱什么的?有没有话要对谁说说?没有,什么话也没有。晚上我对娇娇说今天不辅导了,睡吧。我就躺下了,闭上了眼睛。她说不么,就不。她用手指头扒我的眼皮儿。忽然我想起书包里还有三十斤粮票和三百块钱,就把它们拿出来,给她说,你给我保管着。她说,为什么?为什么让我保管?你要出差吗?我说对,我要出差。她问我去哪儿?我说去国外。她就笑了,说不可能,你说谎。我说对,我就是说谎。谁不说谎?大家都说谎。然后我就不说话了。她拉着我的手,哭了起来。她说,你这个样子让我好害怕呀,你别这样好不好?你这是咋啦?出啥事啦?我看了看她,觉得心里有好多话要对她说,她是唯一愿意听我说话的人。我就哭了。我对她说了我的一切。好像她不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孩,而是一个五十岁的老大妈。我说完了,觉得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我任何的东西了,可以放心地走了,就对她说,你好好活着吧,你还有希望。我是要走了。我没有希望了,我什么也没有了。她呜呜地哭,死死地拉着我的手说,你不要走,你不能走,你咋说你啥也没有呢?不是有我吗?有我跟着你,你不就有希望了吗?
真是个孩子,有你就有希望?你有屁用?
那天晚上,她就躺在我的被窝里,搂着我,她怕我半夜偷偷去投河或者上吊。她就那么搂着我。我们都没脱衣服。要是在平时,搂个姑娘睡觉,我会睡得着?说死也没人信。可我就要死了,细胞都死了,哪儿还有花的欲望?没有,绝对没有。她也没有。她还是个孩子。她搂着我,我也搂着她。我们互相搂着。她的头发在我下巴颏那儿,有一点痒丝丝的。她的小胸脯子紧贴着我的肚子,有一点软乎乎的。她的头发没有香味儿,脸上有一点点雪花膏味儿。我没有欲望,真的没有。事后回忆起来,我对自己很满意,觉得自己是个正经人,虽然有一点花。是不是所有人都有点花?不知道。很快……不会是很快,大概过了好久,娇娇睡着了。她睡着了,我也睡着了。
清早醒来,我发现她还睡着,就悄悄地下地,来到河边。我坐在那儿是想找到一个好的死法,不怎么受罪的那种。无非是两种,一是投河,二是上吊。投河麻烦,因为我会游泳,除非身上绑上石头,想浮也浮不起来。还是上吊好。用裤腰带吊在这棵山丁子树上,鼻子里还能闻到花香,最后一次闻到的气味是花的香味。
我昨晚对娇娇说,我说万一我真的死了,你要告诉你爸,把我埋在那棵山丁子树旁边,我爱听它上面的鸟叫。她说你要是敢死我就也死,你上吊我也上吊,你投河我也投河。我说你净说傻话,你又不是我老婆,你跟我一块死干啥?她说我就是你老婆,我就要跟你死。她边说边哭,哭到后来就睡着了。
十三
我听见了她的哭喊。她边跑边哭边喊,喊的什么我听不清楚。她像个会跑的小树,头发让风吹得直立起来,在她跑动时,又像草一样剧烈地摆动。她那个样儿真可怜。看见她那个样儿,我都不想死了。我想算了吧,怪可怜的,为了她,再活几天也行。等她把这事忘了再偷偷地死,省了她这么伤心。万一她想不开,或者为了实践对我的承诺,也跟我上吊,岂不是我的罪过?
她看见了我,知道我还没死,就有点放心了。她不那么边跑边哭边喊了,她站住了,怔怔地站着,忽然就倒下了。她把我吓了一跳。
我跑过去,跪下,把手放她鼻孔下面,想知道她有没有呼吸。好像是没有了。我把她抱起来,大声叫她:“娇娇!娇娇!”她不回答。她死了。
这不可能!她吃农药了?她哭破苦胆了?她怎么说死就死了呢?我从昨天就想死,不是到现在还没死成吗?我抱着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是抱她回家,还是回到我们的山丁子树下?
“不,就不!”她说。
她睁开了眼睛,泪汪汪的眼睛。她看着我,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她搂着我的脖子,“哥……”
她细声细气地叫了,叫过之后就又哭了。她怎么这么爱哭呢?这一点倒有点像我。我从一小就爱哭,我认为这可能是我唯一的优点。我喜欢爱哭的人,爱哭的人心都软,也就是通常人们说的善良啦。
我用手指头给她抹着眼泪,低头看着她。我发现她今天比哪天都漂亮,小脸用泪水一洗,有红似白的,湿漉漉的,散发着青草的气息。眼睛水汪汪的,更黑更亮了。还有那张小嘴,由于吃了太多的古巴糖,隔了一夜还能闻到一股甜味。如果不是我想死,我倒真想好好爱她呢。
我亲了她一下。又亲了一下。
“哥……我好害怕呀……我睁眼一看,人没了,我好后悔呀,我就使劲拧自己的大腿,光拧大腿不解恨,我就使劲拧腮帮子,你看我把腮帮子都拧肿啦,我骂自己,你咋就这么没心没肺呢?你不是说看着他,不睡觉吗?结果把人给看丢啦……你不是喜欢我吗?你就是为了我也不能那么走啊?你去那么个缺德的破地方,谁给你做伴啊?”
她唠唠叨叨,不时抽咽一声,不时哆嗦一下,两条胳膊紧紧搂住我的脖子,害怕我再跑了。这孩子。我想这可咋办?就因为她不想让我死,我就不死了?这可能吗?我活着为了什么?仅仅为了她,一个连啥叫爱情都不知道的小姑娘?这值得吗?我已经失去了做一个正常人生活的权利,现在又失去了写作的权利,在这种境况下,我还死皮赖脸地活着,我还是我吗?我得把她哄住,让她去上学,然后才能实现我必死的决心。
“娇娇,你听我说,在你没来找我的那会儿,我想了好久,我想我的生命是父母给的,他们从小把我养大,屎一把尿一把的,多不容易呀,哪能说死就死了呢?我还想,等娇娇长大了,她要是愿意,就娶她当老婆,不也挺好吗?干吗非死不可呢?这么一想,我就决定不死了,我正要回去告诉你呢,你就跑来了……”
小姑娘盯着我的嘴,眼睛瞪得比鸡蛋还大:“你说得是真的吗?你真想通啦?你撒谎撒惯了,一张嘴就是一个谎,我都不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啦,往后你不撒谎不行吗?”
“好吧,”我说,“往后我一句谎也不撒了——我说的是对你一个人,对别人可不行……”
我们高高兴兴地回家了,就跟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一样。快到家的时候,她站住了。
“咋啦?咋不走啦?”我也站住了。
“我想问你一句话。”她说。
“啥话,问吧。”
“你蹲下,我对着你耳朵问。”
我只好蹲下。
“你说等我长大了就娶我当老婆,这话是真的吗?”
十四
发生了一件出人意外的事,这件事改变了我对世界的看法。
吃完早饭,娇娇赖着不去上学,她说不上了,上那破玩意儿干啥?没用,一点用没有。在学校也是干活,不是拾粪就是挑水,与其给他们干,还不如回家干,多多少少还能挣点工分。我说,总不能光让你们干活一点课不上吧?她说上是上,念念报纸,帮生产队算算账啥的,这也算上学?不上了。你别催我,你再催我我就上吊去。
她一边扫地一边用眼睛一瞟一瞟地溜着我。她是想看住我,不让我死。
我说真不上就算了,那就下地干活去吧。她说忙啥呀,好不容易自己给自己放假了,还不让歇两天?我说那你就歇吧,我可是去干活了。她问我干啥活?我说去修水库。我们的确在修水库。这个小山村,没有水源,只有一条河,要把它的水引进来,得建高架桥,得有大量投资。这里的人们连返还粮都买不起,哪儿有钱投资?人说了,越是不可能的事越是要干,这才叫贯彻总路线,大跃进。总之人都在比赛着发疯,谁疯得厉害谁就是英雄好汉。
她说,好吧,那就出工吧,去修水库吧,冬天好吃大米呀。我说修水库光要男的不要女的,女的都上山砍树。她生气地问,砍树干啥?我说下一步要大炼钢铁,砍树当烧柴呗。我说的是实话,社里就是这么安排的。这是一天等于二十年的时代,所有的常规都打破了。
“我不去砍树,我就要去修水库。”她撅着嘴说。
我说你去修水库吧,我请假了,我要去公社办点事儿。说完我抬腿就走。她也不问我去办啥事儿,而是在后边跟着,一边走一边从路边采野花往头上插。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