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小艳史
作者:老张斌
我说,我站起来说……
安用手把我给按下了。她的手再一次触摸到我的身体,尽管隔着衬衫,我也能感觉到她的柔软和温度,和她的气味,它们是我活下去的全部理由,我为什么要把她推给李有良?
“我请他来正是要对他说出我的决定,”安冷静地说。我从她的声音里听到了内心无比的痛苦。她的声音本来是清亮悦耳的,非常好听,这也是我爱上她的一个原因,今天却出现了沙沙声,鼻音很重,像是感冒了一样,我知道那是她的眼泪在嗓子眼里堵着,不让她的声音顺利通过:“有良,我希望你能坐下,听我把我的心里话说完,好不好?我说完了,你愿意走就走,愿意留下就留下,好不好?别那么气哼哼地站着,让我感到不安……”
李有良想了想,真就坐下了,而且坐在了安的床上,大言不惭地,好像那床是很普通的床,不是什么圣洁的,不可侵犯的,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床。在那上面,只有安才有权利躺、坐。除她之外,还有我。
我不得不把眼睛挪开。我不想看。
“这就对了。”安见李有良坐下了,就放心地笑了笑,脸色却是苍白的。她也坐下了,坐在唯一的那把木椅上,跟我们构成了一个等边三角形。“你们俩都是我的朋友,都对我好,我分不出谁对我更好一些。本来呢,我是想离开哈滨到南方去的,你们都知道,我不喜欢哈滨这个地方,理由好多。我喜欢到南方去度过余生(我说余生好像让你们感到好笑是不是?因为我才二十岁,但我知道我最多能活到四十岁,所以剩下的二十年就是余生了),我和想带我到南方去的那个人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就在这个时候,我得知你们两个因为我的原因而发生了让我最不想看到的事。因为事情是因我而起的,我必须帮你们了结,不然我无论走到哪儿都不会心安。这样我就对那个要带我走的人说,我改变了决定,我不走了。他为此甚至哭了,痛不欲生。你们看,并不只是你们两位对我有好感,很多人都对我有好感……”
“不,你说的那个人,那个上海佬是个花货……”我打断安的话。可是安瞪了我一眼,我就把剩下的话咽下去了。
“我说话的时候最不希望被别人打断了,”她这话是对我说的,让李有良挺好受,“柳杏就这点不好,总爱打断别人的话,简直像个小孩……”她冲我笑笑,算是对我的抚慰。她多么善解人意啊?她简直就是个外交家,她应该去干外交部长之类,让她在这么一个破医院当个破护士真是屈才了。
“我想说的是,我对柳杏的感情一直是姐弟的感情(我刚想抗议就让她瞪了一眼),他不像个大哥,更像一个弟弟。因此,虽然我们感情很好,却不能发展成恋爱和结婚,这一点我早就想清楚了,只是没对柳杏说过,怕他受不了,寻死上吊的。上次在太阳岛那儿钓鱼,我就是要告诉他我这种感觉,让他知道我对他的爱不是男女之爱,而是姐弟之情。可是你在那儿突然出现,大大地激怒了我,我就做出了相反的表示,偏要气气你,让你付出跟踪我的代价,这就是我的性格。我的性格就是怕软不怕硬,这一点想必两位早已领教过了。我没想到的是,你这位比他大十来岁的老大哥,而且是他的革命引路人,却一点胸怀都没有,竟然把感情上的事拉扯到政治上,把你的学生当成了阶级敌人,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李有良坐不住了,猛地往起一站,大声说:“你错了!他犯的不是什么一般的错误,而是政治上的,至少是立场上的错误,再不好好向他大呵一声,他就很危险了,这跟感情没有任何关系,这完全是别人的误解,你不要听信他们!”
“好,好,你还是请坐吧,好不好?”安笑了笑,看着李有良坐下了,才接着说,“我刚说柳杏爱打岔,你就步他的后尘,你不觉得这样不太礼貌吗?我但愿你说的都是实话,我不反对你向他大呵一声,只要你大呵以后,别真下死手整他就行,你说呢?我不是袒护他……哦,你也可以认为我是袒护他,我们不是姐弟关系吗?姐姐袒护弟弟不也是应该的吗?只要你保证不对他下死手,我就答应你的请求,一个月之后就跟你去领结婚证……”
李有良低着头从衣袋里摸烟,摸出一根烟来放鼻子底下闻了闻,又放了回去。这个动作让安看到了,她就笑笑说:“你实在想抽就抽一枝吧,不过你真想跟我结婚就得把烟戒掉,我受不了那种辣味儿。”她见李有良一直没把烟拿出来,就走到他跟前,把烟从他衣袋里掏出来,放他嘴里,说:“要不要我给你点着啊?”这一来,就把那家伙给逗乐了。
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我知道,这一切她都是为了我。她并不爱他。她爱的是我。
李有良抽了两口烟,心情好了起来,脸上的肌肉有了弹性,眼睫毛低垂下去,在那儿轻轻地霎动。我看见他的一颗花心也在那儿轻轻地霎动。他想,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姑娘让我给征服了,她就要成我的了,让那小子哭去吧!让他们统统去哭吧!他的心在笑,是一种快意的笑,也是恶意的笑。而我的心却在大声哭号。我面对这样的后果,失去心爱的人的后果,却一筹莫展,世界上还有比我更窝囊的男人吗?换了别人非跟他拼命不结。我为什么就不想跟他拼命呢?还这么有礼貌地坐在这儿,听他们谈论怎么甩我,条件是多么简单,只要他不整我!天哪,我成了这笔不公平交易中最为低贱的筹码了。
我站起来,我想说“不!我不同意!”可是不等我说出那个“不”字,安就走过来,摸了摸我的脑袋,像一个大姐姐那样摸了一下,说:“你想走就走吧,我看你坐这儿怪难受的是不是?”她又对李有良说:“要不你也回去吧,我不舒服,想躺一躺,行吗?”
我二话没说就先走了,因为我的眼泪已经涌到了眼眶,再不走就让那家伙看笑话了。我知道,我一走,他就有可能赖着不走,甚至……我不敢往细里想,只要一想到他可能对安搂搂抱抱之类,我就不想活了。
我在远离安的小红楼的一棵丁香树丛后面站了好长时候,也没见李有良下来。我哭着,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泪眼模糊地,站着。站着。站着。
后来,我只有走了。
第五章新艳遇
一
我很快就发现,李有良并不像我想的那么坏,甚至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比我好一百倍也不止。这不是讽刺,绝对不是。
举个例子?好,咱就举他和安的关系。他和安的关系定下来(以不再整我为先决条件)之后,他就转业了。这不仅是安的要求,也是上边的决定。上边说,安东妮是反动家庭出身,也可能是血仇之类,你要么放弃她,要么放弃革命,二者只能选其一。李有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安。他转业到呼兰河去了,秀的父亲不是县委书记吗?到那儿他就当上了组织部长,继续干革命。他对王木说,干革命到哪儿都一样干,好老婆却不是到哪儿都能找到的。
就凭这一条,我就佩服得五体投地。安说过,他能为我去死,你不能。她说得很对,我的确不能。可是她说她爱我。她跟了李有良,完全是为了救我。当然,最后她还是没有救得了我。
二
我面前放着一大摞白纸,足够写一部《红楼梦》那样的长篇小说了。是王木给我的,让我好好写检查。他还替我拟了个提纲:
一、反动日记;
二、反动诗歌;
三、反动言论;
四、反动家庭;
五、反动思想根源。
这不是他的主意。他当上协理员不久,就开始整风,接着就反击右派猖狂进攻。他有什么办法?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只有多给我一点好纸,找个人看着我,不让我上吊。
走廊里贴满了我的大字报,我的反动加黄色日记一页一页地撕开,贴了一面墙,总有一百多米吧?总标题是《右派分子柳杏林部分反动日记》,副题是《奇文供欣赏,疑义相与析》。
你们现在看见的这本书的前四章,就是我的反动日记的放大。这样的日记当然会引起同志们很大的兴趣了。特别是那些女同志,一边看一边小声骂:“真不要脸!”“真流氓!”。我的反动诗歌不多,确切地说只有一首,题目叫个《鼻音》,发表在晚报副刊。倒霉的是那一版上发表的杂文小说作者全是右派,而我写的又是讽刺诗(讽刺售货员服务态度不好——他冷漠的目光望着天棚,用听不清的鼻音跟你说话),而据说我们学校的政委说话鼻音很重。这样一分析,这首诗的反动性就十分明显了。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