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小艳史
作者:老张斌
她说那当然,骑士风度嘛。
我说我还得回工地去,那儿还有二百来人等我安排放假呢。
她说那当然。
我就站起来,想找服务员算账。她说忙啥呀,饺子还没上呢。我一摸脑袋,对呀,我怎么把饺子给忘啦?
我只好又坐下。
她看了我一会儿,问:“这次摘帽,你有思想准备吗?我是说,摘帽名单里有没有你心里有数吗?”
“有。”
“你知道准有你?”
“对,准有我。”
“那么肯定?有人告诉你啦?”
“对,王木告诉我了。”
“就是那个大眼珠子王局长?”
“对,我们原先在一个学校呆过。”
“他咋告诉你的?”
“说真话吗?”
“当然啦,你再撒谎我就不跟你好啦。”
“他说你爸不同意给我摘,是李有良力争才同意的……”
她蹦起来,瞪着那双雾气沼沼的大眼睛,恨不得把我给瞪死。
“啥?他说是李有良力争?妈呀,笑死我啦……”她真笑起来,又趴桌子上笑起来没完没了。她就这么个毛病,笑起来没完没了。我怕她背过气去,就拍打她的后背,像拍打一个小孩。
“天哪,我算是服啦!”她用手绢擦着流出来的眼泪,“这个世界上的人咋都这么能撒谎呢?一个个瞪着两眼说瞎话,说得就跟真的似的。这事我要不是亲耳听,亲眼见,我也会相信……”
“你是说,王木说的不是真话?”
“天哪!”她还想笑,好不容易忍住了。“你想不想知道真相?不想知道就算了,反正不是什么大事儿。”
“当然想知道啦,事关我自己的命运,咋会不想知道呢?”
“好吧,那我告诉你,是我同意给你摘帽,不是李有良。”她看着我,看我是不是还会死过去。
我没有。这次我没有。我有了一切应变的思想准备。但我还是有点不敢相信。“你?你同意的?你同意有个屁用?”我也笑了,是假装的,不是真笑。我怎能笑得出来呢?
“好吧,不说点细节你是不会相信的。”她说。
“上个星期天,晚上,我正给我爸读《呼兰河传》——我爸就喜欢这本书,百听不厌……”
“等等!”我想起了那则传言,就是李铁私下里跟人说抗敌是冯歪嘴子跟王大姐儿在磨房里胡搞搞出来的私生子,因此抗敌才把他打成右派。抗敌还说要是萧红活着,他也想把她打成右派,这跟小杨红说的正好两拧着。那么到底谁说的是真,谁说的是假呢?
“你说你爸最爱听你读萧红的书?这可是真的?”
“当然啦,这还有假?只要我在家,他没去开会,他就会说,丫头,过来,给我念一段《呼兰河传》,这可是咱们呼兰河的光荣历史啊,想不到咱们这个破地方还能出那么大个才女,唉,要是你们姐妹当中能有一个萧红多好哇。他一说到这儿,我就给他打岔,我说好啥好?萧红要是活到现在还不定咋着呢,说不定也得打右派。他说胡说,萧红是鲁迅的学生,谁敢打她右派?就是我也不敢哪,说完就嘿嘿地笑了……”
“是吗?”我还是有点将信将疑。这真出乎我意料。可我还是一下子就喜欢起她爸来了,不为别的,就为他喜欢萧红的书。
“好,明白啦,往下说那天晚上的事儿吧。你刚才说到你正给你爸读萧红,然后呢?”
小服务员端着两碗饺子进来了,问我们要不要醋。我说要。她又送来半碗醋。
我们一边吃着饺子,一边接着说那个故事。
“李有良来给我爸说给右派摘帽的事儿,说按你说的摘五顶帽子,这是名单,你看看有何不妥?然后把一张纸放下就走了。我爸一直闭着眼睛,他还等着听我读书呢。我拿起那张纸看了看,看那五个摘帽的都是谁,居然没有柳杏林,却有一个张见。我也不管谁是张见,就把他改成了柳杏林。我跑到他家——不是就一门之隔吗?他几乎天天来我家,送点好东西啦,说说工作啦。我爸带听不听的。一般都是由我招呼他,他有啥事也都是对我说,让我给我爸传达。我爸对他提的那个名单根本连问都没问。我假传圣旨说,这个名单改了一个。说完就回家了。他也没问,他不敢问。就这么回事儿。这回知道了吧,你的帽子就是这么摘的。根本就不像王木说的,是什么李有良力争的结果——这个王木,等我见了他非得好好教训教训他不结,让他爱撒谎!”
我出了一头汗,一头白毛子汗。这太他妈的不严肃啦,弄了半天,我的命运是由这么一个小姑娘随便就决定了!这也太他妈的不像话啦。那我们出生入死地天天改造来改造去的,不是开玩笑吗?
我用袄袖子在脸上呼啦了两下。我说好热呀。这饺子真他妈的好吃,一辈子也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饺子。我是想用打马虎眼来掩盖内心的不满和激动。
她说是吗?你要是爱吃,等咱俩结了婚,我天天给你包,好不好?
你们听她说得多好!等她跟我结了婚!天哪,这辈子就别想啦,等下辈子吧。
我一边吃一边说:“好,那就一言为定。不过,我很想知道,你准备何时跟我结婚啊?”她也慢慢地吃着饺子,半天吃不了一个,“你说吧,你说啥时候结就啥时候结。”听她说话的口气,就像说一句平常话那么轻松,好像这是不容置疑的,是早就决定了的,一点阻碍都没有。好像她是一个平民的女儿,而不是一个高官的千金小姐。
“用不用跟你爸商量商量啊?”我调侃她一下,逗乐子呗。
“我自己的事跟他商量啥呀?”
我看着她,看她是真事还是逗乐子。她还是那么自然,那么不当一回事的样子。我停止了最重要的事情,吃饺子,我说,我结巴着嘴子说:“小,小杨红,你,你别逗,逗咳嗽行不行?我这人不禁逗,别人给我一根针,我就拿着当,当棒槌……”
她也停下来,看了看我,放下筷子,走到我这边,坐我腿上,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说我一个县委书记的女儿,一个千金小姐,找个啥样的没有哇?咋会找个摘帽右派呢?我告诉你说,我就喜欢你这个样儿,从第一次你教我锄包米我就喜欢上你啦,别人不管他多有地位多有前途我都不喜欢。这就是命。我认命还不行吗?我跟着你过穷日子还不行吗?我爸当然不会同意,他会打断我的腿。当然他不会真打我,他特别爱我。但他不会同意这个婚姻,这是肯定的。我也不想让他同意,是我跟你过一生,又不是他,为啥我非要让他同意呢?你说是不是?”
我说:“……”
我感动得光想哭。我真没想到,这世上还有这么纯真的女孩,我是说古典女孩。让人感到世界还有救,人类还有希望。
我们互相搂着,流着眼泪,亲了又亲。后来我问她认不认识李有良的爱人。她说认识,咋会不认识呢?长得像个天仙,人也好。可惜嫁给了李有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怎么,李有良不是很爱她吗?”我强抑制着自己,不让感情流露,不让小杨红发觉我的心正在猛烈跳动,它那么强有力地跳啊跳啊,差不多就要从胸脯子那儿蹦出来了。
“爱个屁,两人天天吵,烦死人了。”
“为啥?”
“还不是因为李有良花呗,他可真花,比宝二爷花一百倍!”她笑了笑忽然想起了什么,低头看着我的眼睛,问:“你认识安东妮?”
“认识,她是我同学……”我又开始撒谎,不撒不行啊,又问:“她不是快生孩子了吗?”
“天哪!”她又笑起来,“这是谁在那儿瞎编哪,都离了半年了,上哪儿生小孩去呀?”
我一蹦,差点把她掉地上,知道自己失态,赶紧搂住她,说:“这个王木,他咋这么能编呢?还有书典,都是我们原来一块儿的,都是爱撒谎撂屁儿的货。他们说安东妮快生啦,奇丑无比……你是说她和李有良离了?一个人回哈尔滨去了?”
“对,又回她原先那个医院去了。”
小服务员又在外面咳嗽了。小杨红从我腿上下来,回她那边坐着去了。我的心跳声她没能听到,她要是听到,准得蹦起来。
吃完饭,她要跟我去砂石场工地看看,说:“走吧,说不定我将来要到你们工地当个抹红药水的大夫呢,你说好不好?”
我想了想说:“算了吧,我去安排一下放假的事儿就回来,我想去北京看看我爸妈,我已经两年没回家啦,你先回去等我,我从北京回来就去找你……对了,我去哪儿找你呀?我可不敢去你家……”
她撅着嘴,不吭声,咬着下嘴唇,想要哭。我就哄她:“我知道你不想让我走,想跟我玩两天,我也想跟你在一块儿,可是我已经给家里说了,我妈想我都快想死啦……”
她搂着我的脖子真哭了,边哭边说:“你这个爱撒谎撂屁的,明明是不想跟我好。你想把我糊弄走,然后去哈尔滨找你那个同学。你跟她保证有过啥关系,不然你不会一听我说她离了马上就眼睛一亮,一听我说她回哈尔滨去了就乐得直蹦——你不用辩,你啥也瞒不了我——都怪我心直口快,我干吗要说她呀?我这该死的嘴呀!”她拧着自己的嘴,呜呜放声大哭,我哄也哄不住。我心想,这个小杨红,我总以为她傻乎乎的,没心眼儿,谁知她一点不傻,简直就聪明绝顶!
我的确是那么想的,我要去看看安,看她是不是在那儿等我。她要是等我,我就跟她重续前缘。她要是没这个意思,我也就了却了这份牵挂。
既然小杨红什么都知道了,我也就不想瞒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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