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小艳史
作者:老张斌
后来我听王钢说,大家见我领头往车站方向走,便都傻乎乎地跟着走,走到半路,水却呼啦一下子撤走了,几乎不到一个小时,就露出了路基。这时雨也不下了,太阳破云而出,往死里照着从死亡之谷里逃出来的这一群人。
人们都躺倒了,横七竖八地躺在路基上,像爬到海岸上来的集体自杀的海豚。
我感到马上就要死了,我愿意,我想跟我的娇娇一起去,我要给她做伴。
我搂着她,躺在路基上,没有眼泪,没有悲伤,和别人一样,很快就睡着了。
二十二
“你们现在还有多少人?”
“二百四十九人,其中有两个植物,三个瘸子,五个肝硬化,一百八十一个肝肿大……”
“你们来的时候是多少人?”
“二百八十一个,都是健康人。”
“你是什么意思?集中改造不好是不是?把人都改造死了,不死也成了残废对不对?”
“我可没那意思,你别给我扣大帽子,我还想多活两天呢!”
“没那意思是啥意思?你罗列那么多死的伤的植物的,我又没问你,你不是想让我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吗?”
王木这小子听力不错,一下子就抓住了要害。我是有这个意思,有一股怨气,可以说怨气冲天。我没地方发泄呀,我跟谁去发泄呀?
这次他和书典来拉巴镇是组织右派学习《人民日报》国庆社论《改恶从善前途光明》的。社论主要内容是特赦日伪和国民党战争罪犯,稍带着提到了给已经改造好的右派分子摘帽。对于我们来说,这是期盼已久的大喜事,我不应该跟他顶牛。可是我心里的怨气一见他就要往外冒,堵都堵不住。这就是一个人的性格,俗话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呀。
我说我真没那意思,我只是想说,想说我对不起你,没把你们科长的那个外甥女照顾好,她才十五岁呀,你真不应该把她送到这个鬼地方来,她要是在她老家,虽说是吃不饱,总不至于饿死吧,可是到这儿却让大水给淹死啦,挺好的一个小姑娘,非常善良,聪明……
“好啦好啦,她的事不怨你,淹死的也不只她一个。”王木开始抽烟,抽的是大前门,上等烟。这年月能抽大前门烟的都是上等人。我们大队会抽烟的都是抽卷烟,一多半榆树叶子,又苦又辣。
“给你们两天时间,”王木说,“第一天学习讨论,第二天评议摘帽,看谁改造好了,民主评议,大队审核,支部签署意见,报县上批。”
“有个问题能问不?”
“啥问题?问吧。”
“这次能摘多少,有没有硬性指标,百分比啥的?”
王木觑着眼,看了我一会子,咧嘴笑笑,“你说呢?”
“我说有,当初戴帽有,这会儿摘帽哪能没有呢?”
“你小子改造了两年到底比以前聪明了,回去组织学习吧,这不是你该问的事儿。知不知道?”
“知道。不过,能不能透露一点消息给我,让我心里有点底儿?”
“我知道你想知道啥,你是想知道你自己这回能不能摘,对不对?”他还那么觑着我,一脸的鬼笑。他这种鬼笑我最熟悉不过了。我最恼火不过了。
“对……你知道这对我非常重要……”
“好吧,你可不准外传,要绝对保密!”他从皮包里掏出个黑皮笔记本,看了看,说:“这次你们大队计划摘五顶帽子……”
我倒吸一口冷气,二百多人,才摘五顶帽子?光改造死的就三十多呀。可是我不能表示什么,我屏住呼吸往下听,我最想知道的还是我自己能不能摘,这才是最最重要的。
“你这顶帽子有点悬乎,因为身为大队长你没把人看管好,不到一年死了那么多,县委书记大发雷霆,说要治你的罪。”他说到这儿就打住了,看着我。我满头大汗,汗水就像装火车那会儿一样哗哗地往下流。我心想完了,听他这话是完了,这一年心是白操了,累也白挨了,到头来弄个这样的结局,早知如此,还不如不当这个逑大队长了。这次要是摘不了,下次还不知道要到啥年月呢。好在娇娇死了,她不急着给我当老婆了,这样也好,这样摘不摘都是我一个人的事儿,没人催我。不摘就不摘吧,带着花岗岩的脑袋去见上帝的人总是有的嘛。
“这次是李部长帮你说了话,哦,说错了,是李副书记,主管组织工作的县委副书记李有良同志帮你说了话,说死人的事不怪你,你在两次事件中都尽了最大努力,是有功的。要是你的帽子不能摘,那么其他人就更不能摘了。所以你的帽子必须摘,这样才给其他的人做出了榜样。听明白没有?放心了吧?”王木嘿嘿地笑起来。书典也笑了。
我用袄袖擦着满头满脸的汗,心跳如擂鼓,咚,咚,咚,从来没这么兴奋过,党是伟大的呀,他到底看见了我改造的决心呀,他打我一巴掌又给我一个甜枣吃啊……
“谢谢你们两位,真不知道应该怎么感谢你们才好……”我说到动情处,眼泪都流下来了。他妈的眼泪。
王木笑笑说,感谢个屁。要感谢的话你就感谢李部长——李书记吧,要不是他替你说话,你这帽子就别想摘了。
“那就请你替我捎话给李部长——李书记吧,说我感谢他,非常感谢。”
我从镇上回到工地,第一个就把王钢叫到我住的帐篷里(大棚子让水冲垮后,我们都住在帐篷里),我让他猜这次能摘多少帽子。他大概早就想好了,出口成章地说:“最多十顶,最少五顶。”
“为什么?”
“啥也不为,我觉摸着。”
“那你估计谁能摘?”
“你能摘,别人不敢说。”说完他就“嘿儿嘿儿”地笑了。
这家伙就是比别人都精。我打了他一捶,啥也没说,就召集中队长开会,布置学习的事儿。心里却说,这帮家伙还蒙在鼓里呢,其实评不评议有狗屌用?上边早把名单都定好了,无非让这些人热闹热闹,撕掳撕掳,狗咬狗一嘴毛,而已。
国庆节前夕,开了个摘帽大会。我作为第一批摘帽的代表,在会上讲了一通集中改造的意义以及回到革命队伍以后的决心之类。最后王木代表县委宣布国庆节放假两天,节后,还要有一大批右派集中到这儿来,加速改造。
会后,王木让我到镇委招待所去一下,说有人要见我。我一路上琢磨着,会是谁呢?是小白?是安?是李书记?不管是谁,反正现在我已经不是右派了,我回到革命队伍里了,是他们的同志了,我可以叫他们同志了,他们也可以这么叫我了,为了这一天,我经受了多少难以想象的磨难啊?我想要是娇娇不死多好啊,我就对她说,娇娇,快长吧,长到十八岁就给我当老婆吧。她一定会搂住我使劲亲我,边笑边哭,我就把她抱起来,一直把她抱到照相馆去,跟她照个订婚照,这是她一直向往的。想到这儿,我就哭了,我的眼泪最后一次打湿了我的破军衣。
我不止一次来过这个招待所,总共十多间平房,设备十分简陋,最高级的房间也就是单人房,钢丝床,其他跟别的房间一样。
王木把我领进去,李有良正站在窗前抽烟,他笑着跟我握手,问:“怎么样?相信我的话了吧?”他说的是一年前在富裕社跟我说的那句话,说他会帮我。他没有食言。
我说:“多亏你了李书记,王局长已经跟我说了,我非常感谢你。”
他笑了笑,让我们坐下,很和蔼地对我说:“经过这两年的改造,我发现你确实有了很大的变化,你很聪明,很快就能适应新的环境。你的大队长当得很不错,那么多人都能听你摆弄,对你服服帖帖,这很不容易,这得有点手腕才行。你学会了。从一张白纸,到学会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只用了两年时间,很好嘛。”说到这儿,他掏出烟来,递给王木一支,王木先给他点着,然后才自己点着,二人抽起来。李有良接着说:“本来是想给你分到报社或者文化馆去,可是他们对犯错误的同志还缺乏正确认识,不愿意接收。这也不能怪他们,转变认识需要一个过程。现在人们都是宁左勿右,不想犯政治错误。你的工作问题只好放一放了,目前就还当着大队长吧。你要知道,现在这个大队长跟你摘帽以前大不一样了,可以说有了本质的区别,现在你是我们的革命同志了,是党把你派到右派大队去管理他们,你不用跟他们一起干活了,你的工资也从砂石场转到了人事局,也可以说是王木的部下了,也就是说又回到你的老领导手下干事了,这不是挺好吗?你还有什么想法,趁着我们在这儿,不妨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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