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小艳史
作者:老张斌
她红了脸,低下头,眼泪掉到了菜碗里。我知道她是想到了她妈她爸和二娇,他们还在家里挨饿呢。我想劝劝她,又无话可说,只好闷头吃饭。
开始是王钢(我让他接替肖雄当了中队长),接着是李上尉,张见,都端着碗凑到我跟前来了。这三个人可以说是我的亲信。其他人不是不想来,是不敢来。我把他们一一给娇娇做了介绍,在介绍娇娇时我仍说她是王木的亲戚,并说以后她卖饭一定会给你们挑大个儿的窝窝头多给你们盛点土豆,你们对她也要多关照,不能让人欺负她。
饭后我又帮她安排住处,跟老马婆子住在我隔壁的小马架里。
她看着我做这些事,问我:“你哪像个改造的呀?你在这儿不是挺说了算的吗?”
我就是想给她这样的感觉,让她有个安全感。我说:“这儿有二百来个右派,全归我管,所以我说了挺算。以后你有啥事只管对我说,这儿的人谁也不敢欺负你。”
她说我看出来了,他们都挺巴结你的。你也不像以前了。这话让我有点吃惊。“我不像以前了?什么地方不像?”
她用大眼睛翻着我,抿着小嘴,不吭。
“说呗,哪儿不像?”
“嗯,说了你别生气呀,就是,就是,你以前吧,挺和气的,现在听着你跟他们说话,就像我们村支书跟社员说话似的……”说到这儿她就又用大眼睛翻我,一翻一翻的,那个样子可爱极了。
因为小屋没人,我就搂过她亲了亲她,笑着说:“你说得对,我就是变了。我不想变,可是不变不行啊。这个你长大了就知道了。人到啥时候就得说啥话,你们支书有一天当了社员,他再说话就不像现在这样了,人都一样,懂吗?”
她撅着嘴,说:“反正我还是喜欢以前那个你……”
“是吗?你是说你不喜欢现在这个我了?”我用两个手指头捏着她的小下巴,嘬着她的小嘴儿,问她。
“也不是……你啥样我都喜欢……只不过,我更喜欢以前那个……”
“好吧,我争取改,为了让你喜欢,我努力改,好吗?”
她偎着我,很幸福的样子,说:“这真像做梦似的……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你了呢……”
这一天过得真是无比的幸福,而且我想着以后,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大草甸子上,有了娇娇,我的日子将会无比的香甜。
当然,我又错了。
十八
天气有点不对,本来不是多雨季节,却总是下雨。下雨对我们来说,当然是好事儿。一下雨就不用出工,就坐在大棚子里念报纸,谈大好形势。也不用像李铁当政那会儿交黑心换红心了,挺好。
这天又是雨天,白天没出工,晚上学习了一会儿,我就宣布结束,我说今晚早点结束,大家睡个好觉,说不定明天是个晴天,大家鼓足干劲,多挖两土篮子石头比啥都强。我一说,大家就乐,一个个忙着脱衣往被窝里钻。灯官正准备拉灯绳,忽听头顶上一声巨响,像1945年在日本广岛爆炸的那颗原子弹。真要是那样就好了,这些臭狗屎的苦难也就受到头了。可那声巨响并没有把棚子炸塌,只不过把窗玻璃震得嘎嘎拉拉响,铺好的被子上落了一层土。有人说,这不是好雷,八成是殛住活物了!
大家等了一会子,见第二个雷不想来,就说算了,睡吧。于是灯官就拉了灯绳,世界进入到黑暗之中。就在电灯刚刚灭掉的瞬间,第二声巨响比第一声更大更有威力,大雨点子也紧跟其后,像机枪子弹扫着窗户,嘎嘎啦啦,哒哒哒哒,那个热闹啊,刚躺下的人都坐起来了,灯官把灯绳也拉着了。有那好奇的光着脊梁就往外跑,回来大声喊:“是下冰雹啦,有鸡蛋那么大,弄不好能把人砸死!”
学习结束后我本想马上回大队部去,说不定娇娇已经去了我的小屋,正等着我呢。因为一到星期六,老马婆子就回镇上,跟她丈夫去过夫妻生活(现在都叫性生活,那时候没人这么叫,都叫夫妻生活,挺文明)。娇娇一个人不敢睡,就跑我的小炕上赖着不走,非得让我陪着她,直到她睡着了,我才能睡。当然,这件事也是我最乐意干的事。我之草草结束学习,就是为了早点去陪娇娇。我的心早就不在那张破报纸上了,早就跑到我的小屋去了,我愿意跟我的娇娇在一起。
可是我让冰雹截住了,心说这个王八操的冰雹,早不下晚不下,专等这时候下,你不是存心跟我过不去吗?这会子娇娇一定吓得六神无主魂飞魄散,说不定已经哭开了。你能想象我有多着急。
我想就是下刀子我也得往小屋跑。
可是,我刚到门口,就听轰隆一声,房顶塌下来一大片,大雨如注,从上头往屋里灌。屋里立刻炸了营。只听一片喊叫声,屋顶左塌一片右塌一片,每塌一片都要引发一阵惊叫。正在大家惊慌失措之际,外面的水又从门口直往屋里涌,不一会儿,就到炕沿了。这时,西半截房顶轰隆一声响,砸了下来,一下子压住不少人。在一片哭叫声中,电灯也灭了,只有闪电用它锯齿形的电光刀不时把黑暗的天空割开一个口子,转瞬又被黑暗所弥合。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情势,呆呆地站在水里,六神无主。可人们这时候都等我发号施令呢。我就问身边的王钢:“你看咋办?”王钢说:“得先把压在下边的人抢救出来,时间长了要出事儿。”
他这话提醒了我,上次装车死伤那么多人,至今还有七个人住在医院里下不来床,再来那么一下,我这个大队长就当到头了,帽子也别想摘了。这一吓,就把灵感吓了出来。我立即跳炕沿上大声吆喝:“各中队注意啦,大家都不要乱,从现在起,以中队为单位,各自为战,先救人要紧,救出来的人,手拉手往专用线的高地上转移,那儿有两节废车皮,一半会儿进不了水。只要坚持到天亮,一切都好办。”
我这么一吆喝,人心稳定了。各小队长都有手电筒,大家七手八脚地从塌掉的顶棚底下往外扒人。因为棚顶是用草苫的,砸不死人。但闷时间长了,人会因窒息而死。没有救人任务的中队就按我的部署手拉着手往外走。可是外面的雨实在太大,炸雷一个接一个,人们都湿淋淋的,随时都有让雷殛住的危险。还有一些上次摔伤没好利索的,肝炎加重的病号,他们也需要人帮助,这样一来行动就很慢,不等人们走出去,东半边房顶也塌下来了,又压住不少人。这时候从外面涌进来的水已经齐腰深了,而且涨速极快,几乎是眼看着往上涨。王钢说,八成是前面的大河决口了,这可危险!直到这时,我才想起来娇娇,我就让王钢指挥人们往外撤,我得赶紧去救她。
我脱了衣服,只穿背心裤衩,把衣服团了团,顶在头顶上,拿个手电筒,蹚着齐腰深的水,往大队部走,边走边喊娇娇,为的是让她知道我正在去救她。但是雷雨的声音有如山崩海啸,我的叫喊有如一小片树叶,落下去就给冲走了,没有一点点痕迹。此时是阳历七月上旬,白天气温也不过二十度左右,夜间只有十度左右,水温就更低了,可以说冰冷刺骨,不一会儿大腿就给冻麻了,它们僵直如同两根木棍,交替着前行。大棚子周围全是废弃的沙坑,这时都变成了陷阱,一掉进去就会没顶。幸亏我是在家乡的河水里泡大的,多深的水也不怕。从大棚子到大队部只有十几步远,因为是黑夜,手电光让厚厚的雨帘层层拦截,射不出两米远,只有闪电能劈开黑湿的雨幕,为我指出那幢小房子。它是个半地下室,窗台只高出地面不到一尺,这时大水已经吞噬了它的大半,唯有那一小片屋顶像一块黑色的木板在水上漂着,它有可能转瞬之间就给冲走。
我意识到我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娇娇,我可怜的孩子,说不定已经在睡梦中就让突如其来的大水给淹死了!一想到这个可怕的情景,我就恨不得一头扎进沙坑里,追赶我的心上人,在黄泉路上给她做伴。没有我做伴,她一个身单力薄的小姑娘,一定会害怕的。她本来就胆小,在那样可怖的阴暗的路上,怎么能行?我拼了全部的力量,嘶声地哭叫着,向那片漂浮的屋顶游去。谢天谢地,就在我游到屋顶跟前时,好像是上天特意为我放了一颗照明弹,闪电在头顶上绽开了一片菊黄,像一大朵节日的礼花,而坐在屋顶上怀里搂个包袱的小姑娘正镇定自若地等着我,她看见了我,就站起来,举起一只手像是要欢呼,也就在这个瞬间,那片屋顶却塌了下去,连同它上面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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