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小艳史

作者:老张斌




  我的反动言论也不多,确切地说只有一句:“李有良也算共产党?他要算共产党,共产党就变质了!”这话是私下里对书典说的。书典是我的朋友,他必须跟我划清界限,想来想去想不出我多少反动言论,就把这条想出来了。
  关于我的反动家庭,我写了一百多页。包括我爷爷赶着毛驴从营口往蒙古贩盐,舍不得住店,走着走着就睡着了。他怕真睡着了误了走路,就把缰绳拴在手脖子上。他没想到毛驴也需要睡觉哇,结果毛驴见他睡着了,就不走了,跟他一起睡着了。他们站着睡了一夜。我爷贩了十年盐,挣下了二百亩地,三个院子,分给了三个儿子,让他们事后都给划成了地主。他死的时候,还有三大缸银元埋在地下不知什么地方。直到土改时,我们给净身出户,从前的长工当时的农会主席住进了我们的宅子,他知道地下有三大缸银元,就挖呀挖的,当然是后半夜挖。挖了七个夜晚,把整个院子挖了个底朝天,什么也没有挖到。他气急败坏,说是我爹故意隐瞒,欺骗贫下中农,非要打死他。
  关于我爹,我写了他年轻时在安达烧锅炉当账房先生,掌柜的让他去很远的地方要账,他带着一个枪手,坐着雪爬犁,半路上遇着了胡子(土匪)。三个胡子骑着高头大马,让他把麻袋里的大洋放下走人,他却跟胡子对打起来,结果打死两个胡子,他带的枪手也死了。掌柜的为了表彰他,在他因患肺结核辞职回老家时,把他用来打胡子的那把匣子枪送给了他。抗战一开始,八路军到我们那儿开辟根据地,一个叫高主任的给村民开会,讲了一通团结抗日的大道理,我爹当晚就把那个匣子枪捐了出来,他也因此当上了八路军的而不是日本鬼子的村长。土改初期发生过一些过激行为,比如把地主给打死之类。我们村总共十七户人家,划了十二户地主,有一半给打死了。我爹却被保护了起来,因为他抗日有功,属于开明地主。
  诸如此类,我写了很多,写得声情并茂,几乎可以当小说来读。王木看了后,就把它们贴到了走廊墙上,加上了按语:请看右派分子柳杏林是如何美化其反动家庭的!等等。
  一年之后,我给开除双籍,保留公职,下放到呼兰河农村劳动改造,也就是说,又回到了我的导师李有良的手下,这事情好像有点讽刺。
  我跟县里的十一名下放干部到一个山清水秀的小山村劳动,李有良交代带队的老李,说柳杏林的身份不要给他公开,只你一人知道就可以了,这样有利于他的改造。对此,我深受感动,后悔当初真不该跟他争夺安,要是从一开始我就把安拱手相让,根本就不会出现后来那些曲曲弯弯,我的人生道路就会一帆风顺。回想起来,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三
  这一夜我睡得很好。可以说是自打反右派以来头一次睡了一个囫囵觉。中间我醒来一次,是被一种声音吵醒的。
  什么声音?我听了听,是一个女人在叫唤,她“啊哟”“啊哟”地叫着,一个男人狠狠地或假装狠狠地骂:“你这个骚货……”
  我明白了。
  这一对儿活宝是我的房东,夫妻俩睡在对面炕上,连个布帘都不挂,就在那儿大张旗鼓地折腾,完全忘了新来的小伙儿就睡在他们对面炕上(这一新的现实)。再者说了,据介绍,他们现在正闹粮荒,靠吃糠菜度日,哪儿来的那么大的劲头呢?也许他们正是用这种半是本能半是娱乐的方式应对他们的困境?
  他们的困境?
  天哪,我居然敢用“困境”二字污蔑他们!他们有何困境可言?他们的困境无非是吃不饱,他们的精神是自由的,也可以说是自豪的。因此他们才能无视眼下的物质方面的困难,照样让肉体享受男女之乐,而且根本用不着管我这个从革命队伍里给清理出来的家伙,在听到他们快乐的叫唤时有何感受。他们可能还要想,就让那个家伙好好听听吧,让他分享一点这人世上最美的时刻,男人和女人的歌声吧!
  我用牙咬着被头,以免笑出声音来,破坏他们的兴致。
  我还检讨我自己,在我有限的可怜的(确切地说只有两天)品尝男女之乐的时刻,我是多么的不够用心,我把这种上天恩赐给我们的美事看成可耻的行径,干起来总有一种丑恶感,因此总想草草收兵。这样一来,对方就不可能像今天对面炕上的女人那样充分享受其中的乐趣,因此她也就发不出那么美妙动人的歌声,我也没能从中得到本来应该得到的快乐。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愿意像对面炕上那两位,做得那么认真,熟练,有声有色,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但我知道,这样的机会眼下是不会有了,谁也不会跟一个狗屎堆做爱,连想一下都让人反胃。
  破秀是对的,她说性爱是美好的,一点都不可耻。她说你真是个废物,你爹白给你做了这么一副好骨头架子,这么大个个子,连做爱都不会。她说得对,对极啦。而我当时却不以为然,还错误地认为她这些个粗俗的话跟她的身份太不相符,简直就是个野蛮村妇。她对这种事情的爱好和熟悉,也让我反感,把她看成一个淫妇,骚货,从而跟她一刀两断了。
  真对不起,秀,你现在来吧,我一定按你的要求,尽我最大的能力,把你弄得得得劲劲的,我要用我的实际行动证明我已痛改前非,正在重新做人。
  你能吗?
  她说她不能。她不可能。当然,莫说她是县委书记的女儿,她就是个地主的女儿也不会给我这样的机会。我这辈子再也不会有改正的机会了。
  当我见(听)景生情,对自己反思结束之时,对面炕上的一对也胜利地结束了,不一会儿就竞相发出深沉的鼻息声,“咕——嘎”,“咕——嘎”,像我们老家长河里的一对青蛙,在雨天或有月光的夜晚此起彼伏地对唱。
  
  四
  第一顿早饭令我终生难忘。
  当时我正在房后刷牙,后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来个看着挺顺眼的小姑娘,她是房东也就是这个生产合作社乔社长的大姑娘娇娇,她说:“哥,叫你吃饭哩!”
  她有一双清澈如水的大眼睛。
  所谓吃饭,就是每人抱一只大碗,随便坐着或者站着,吐噜吐噜地喝,声声震耳。小姑娘递给我一个像小盆一般大的粗瓷碗,边边沿沿全是黑色的豁口,一沾嘴唇就像让锯拉了一家伙,那么一种感觉。碗里晃荡着清不清浑不浑的黄汤子,在阴暗的光线下,简直就是一碗黄泥汤。吃惯了军官灶的胃,从来没品尝过这种饭食,也不可能有兴趣品尝。据说这叫小米稀粥!是“最佳”之饭,只有支书家才能吃上这种“最佳”。
  我抱着那个脏拉巴几黑不溜秋散发着一股怪味的大碗,木呆呆地看着对面那一家人,也就是我的房东,三个大人,两个孩子,在那儿忙忙活活地吐噜吐噜地大喝特喝,他们根本就把我给忘了。
  我等着,非常有耐心地等。我要看看,他们喝完了那一大碗黄泥汤子之后,往下怎么办?
  往下,房东老乔,也就是四十来岁的乔东山同志,第一个喝完了他那一大碗所谓的小米粥,他把已经没有粥的空碗用舌头转着圈儿擦了又擦,总觉着没有擦干净,他那紫黑色的舌头是那么灵活,像一只灵巧的手,把那个粗瓷碗耍得团团转,足可以到杂技舞台上去表演一番了。
  他这么一带头,接着一个个都在那儿玩起了舌头擦碗的杂耍儿。总共是五根舌头,我注意到了,没有一根像老乔的那么黑,那么粗大壮实,它们的颜色稍浅,你可以说是淡紫色,也可以说是淡红色,总之是比较的不那么难看,因此它们干起那种绝活儿来,就更有了观赏性。
  我看呆了,真的看呆了。我长这么大(二十二岁)还是第一次看这种表演。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我这个破落地主家庭出身的混进革命队伍里也就是钻进铁扇公主肚子里的孙猴子,从小到大,“娇生惯养,喝着穷人的血汗,吃得肥头大耳,放屁都带油花”的家伙,连用舌头擦碗这种司空见惯的活儿都当做什么新鲜事,不正好说明把你打入十八层地狱让你脱胎换骨是应该应份的吗?你还有何冤可喊,有何屈可叫?
  现在他们一家人都完成了任务,都把眼光对准了我,确切地说是对准了我的碗。他们羡慕的、疑问的眼光,在我的碗上和脸上飞来飞去,像一群找不到落处的扑棱蛾子。我让他们看得挺不好意思。我也像他们那样“吐噜吐噜”,声声震耳。不同的是,我不会用舌头擦碗。那碗看着就让人反胃,它就是有一百个米粒儿粘在碗帮上我也不会用我的舌头去擦。实际上,那么大一碗粥,真正的米粒儿也许有一百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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