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小艳史
作者:老张斌
我什么也没说,除了再次表示感谢,什么也没说。
我有点发蒙。
我发蒙是因为脑袋上那顶帽子没啦,感到轻飘飘的,就像喝多了一样,没有了脚后跟儿,走起路来总想摔跤。我发蒙还因为小杨红那一声喊:“老柳头你给我站住!”除了她没有第二个人这么喊我。
“你这是打哪儿来呀?这么巧!”我差不多是欢呼着对她说。
我们并肩走着。我不怕有人看我,我从现在起是个革命者(起码是个准革命者)了,有资格跟姑娘们谈情说爱了,只要她们不嫌弃就行。
她居然挽住了我的胳膊。在这个农村小镇,一男一女走在大街上,通常都要拉开防原子距离——也就是十步开外,哪有两人挽着胳膊的?
我左右看了看,好在人不多,也就那么十来个,都把眼睛瞪得鸡蛋大,从四面八方朝我们集中,我指的是目光。
“你问得多好。”她说。她还是那么快乐,从来不知道世上有愁事。我喜欢这种性格,她能让你生活在快乐中。“我能从哪儿来?你说说我能从哪儿来,嗯?”她说着一蹦,就蹦到我脸上,亲了我一口。
这个小杨红,她是多么可爱呀!我一下子就爱上她啦。从前,在红专农场那会儿,她那么跟我套近乎,我也没爱上她,光烦她,嫌她人来疯,脸皮厚。我只爱她给我的那个大馒头。
“你是特意来找我的?你知道我今天摘帽?”
“那当然啦,不然我咋会在招待所门口等你呢?”
“你是从报纸上看到的吧?就是那篇社论——《改恶从善前途光明》……”
她笑了,不回答我的问题。
这时我们走进一家国营饭店,我说我请她下馆子。不是吃饭时候,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小黑板上写着几样菜,全是素菜。主食只有黑面馒头。真让人扫兴。她根本不看那个小黑板,却跑到里屋去转了一圈儿,出来时后头跟着一个老头和一个小姑娘,两人把我们让到后头一个神秘之处,一个大白天也得亮着电灯的小屋。小屋里有一张桌子,上面有酒盅,茶壶之类,还有一碟子蒜瓣儿。
“这是我男朋友。”小杨红对那个老头说,“我们出来玩玩,饿了,你这儿有啥好吃的没有?只管往上端,一分钱不少给你。”老头笑着看了看我说,不错,小伙子长得不赖。“我相中的小伙能赖了?”小杨红对我挤眉弄眼吐舌头,又转向老头说:“对了,临来我爸让我来看看你,问你好。”老头摸摸她的脑袋,说:“瞎说,他会想起我?”
“不信拉倒,反正我把话捎到啦。”小杨红撒娇地说。“好,信。说吧,想吃啥?太好的没有,一般肉菜还能对付几盘。”
“有饺子吗?”
“那得现包。”
“包吧,多放肉少放菜,一个肉丸才好哩!”
老头笑着出去以后,小姑娘给我们沏茶,摆筷子,碟子。等她出去了,小杨红就过来搂着我的脖子,把小嘴递给我,让我亲她。我们亲起来没完没了。
“说实话,想过我没有?不许撒谎——你知不知道你最大的毛病是啥?”
“撒谎。”
她笑起来,在我腮帮子上来了一下,“你一张嘴就是一个谎。知不知道我最喜欢你哪一点儿?”
“撒谎。”
她笑着趴到桌子上,直叫哎哟。我把她搂过来,继续亲她。我们不说话,光亲嘴儿,直到小姑娘在外面咳嗽。小姑娘红着脸进来,看也不敢看我们,好像刚才是她跟人亲嘴来着,让我们看见了。
她把炒肉丝,炒肉片,还有一个溜三样,热气腾腾地摆上了桌子,说吃吧,等会就凉啦。说完还笑眯眯地看了看我,转身出去了。
我一边往嘴里塞着肉丝肉片之类,一边说:“啊,好像一辈子也没吃过这么好的菜啦,要是再有一壶八加一(酒)就更完美无缺啦。”
小杨红跑出去,不一会儿就掂了一壶酒进来,拿着两个大酒盅子。她倒了两盅酒,递给我一个,举着自己那个说:“碰一下,祝你回到……回到哪儿啦?”
“回到小杨红的怀抱里啦。”
“说得好,就得这么说,喝吧,一口干了!”
她先干了,把酒盅子倒过来让我看。我本来不胜酒,但在一个小姑娘面前不能示弱,就也干了。有一把火忽地一声就从嗓子眼蹿到了我脸上,火烧火燎的。
“瞧你那个样儿,喝点酒脸红得像个小公鸡似的,说你是孩子你还不服,大人有你这么的吗?大人哪,喝多少也不会脸红……”这话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听着咋这么耳熟哇?这话八成是从另一个世界过来的,早让我给忘了。还有那个场合,那个人。
“哎,别光喝,吃菜呀,边吃边说。”小杨红把肉丝肉片之类一个劲地往我碟子里夹,她自己却很少吃。“说说你的事儿,给你分配了吗?”
“没有,还在砂石场当右派头儿,说我干得不赖,这二百多人就得交给我组织才放心……”
“是吗?”她笑嘻嘻地看着我,“是李有良说的吧?他呀,跟你一样,光撒谎撂屁儿,没一句真话。”
我大吃一惊。
我看着她,看了一大会儿子,加一小会儿子。
“咋的啦?这么看着我干啥呀?”
“你咋认识李有良?”
她又往我碟子里夹了两箸菜,看了我一眼,笑道:“不就是个李有良么?他又不是皇上,至于那么大惊小怪?我就不兴认识他?就不兴知道他撒谎撂屁儿?”
“对呀,谁也没说不让你认识他,我是说你是怎么认识他的?”实际上我是想知道小杨红是谁?我想爱她,却不知道她是谁。
“你真想知道?”她问我。
“对,真想。”
“这事对你很重要?”
“对,特别重要。”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你先说了我就告诉你。”
“好吧……”她用筷子夹了点菜放自己碟子里,问我为何不吃?边吃边听嘛。“李有良是我们邻居,就这么回事儿。”
“他是你们邻居?他不是住常委院吗?”
“对呀,是住常委院啊,我就不能住常委院啦?光兴他一个人住不兴别人住?”
“你爸也……也是……常委?”
“对呀?咋啦?他是不是常委很重要吗?对你。”
我又蒙了。弄了半天,我眼前这个傻乎乎的小姑娘,她居然是个常委的女儿!我还以为她能给我当老婆呢。
我眼睛一闭。我死了过去。
她跑我这边来,摆弄我的眼睛,摸我的脉,掐我的人中,叫我,亲我,搂着我的脖子哭,把我给弄醒了。我叹了一口长气:“唉——”足有一百丈长。
“天哪,你这是咋啦?”她泪眼婆娑,哆哆嗦嗦,像要发高烧,“你这是啥毛病啊?不是羊角风吧?”
“不是……但比羊角风厉害多啦……”我有气无力地说。我完啦,好不容易找到个爱我没商量的主儿,却是个常委的女儿。她要是敢爱一个摘帽右派,她爹就敢打断她的腿。
女服务员进来,问还要啥菜不?我说不要了。
她出去了。
“你爸到底是个啥官儿?”我拉着她的手不肯丢,一丢她就会飞到九霄云外去。
“他呀,是李有良的顶头上司。这回知道了吧?”
我一把把她推开,瞪着她,“李有良的上司?李有良不是组织部长吗?”
“对呀,那我爸就是书记呗。”
“撒谎!”我哈哈大笑,“你这个小丫头片子也学会撒谎啦!你要是说别人我兴许不知道,还能把我给糊弄住,说你爸是书记,你知不知道书记是谁?”
“是谁?”
“他叫抗敌!”
“对呀,他叫抗敌,这我还不知道?我比你早知道一百年。”
“可你姓杨!”我有点心慌。说不定她跟着她妈姓呢。
“对呀,哈!你这个大傻瓜,你以为我爸姓抗对不对?我爸姓杨,抗敌是他刚参加革命时起的化名,那会儿都有化名,这回听明白了吧?”
“等等,你还有个姐对不对?”
“对呀,咋啦?你认识她?”
“她叫个啥?”
“她叫杨玉秀,小名叫秀……你认识她?”
我又一次死了过去,这回是真死,不是假死。我是说,我想真死,而不希望假死。
等她再一次把我弄醒,我已经不爱她了,不敢爱了。就这样吧,一辈子打光棍的命,再挣扎也没用,无非是害人害己。
我跟她碰了一下酒盅,说:“谢谢你了小杨红,你让我吃了两年来最好的一顿饭。不过,钱得由我付,这你别跟我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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