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小艳史

作者:老张斌




  
  十三
  “你醒过来啦?”
  是的,我醒过来啦。
  我发现,不是立即,是稍后,在我一阵头痛之后,我定定地看着她,发现她不是,不是我那个梦中情人。她不是,肯定不是。安。
  我的眼睛从她那张苍白的也可以说是憔悴的病态的脸上移开,想看看别的东西,找到坐标和方位物,以便确定我身在何处?我们平时从梦中醒来,都有这样一个过程,寻找自己的位置,就像蜘蛛醒来就寻找它的网。我的网呢?它慌里慌张地四处寻找,分明昨晚它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织起了一张网,一张挺不错的网呢,可是一觉醒来,却不见了,它能不着急?
  可怜的蜘蛛。
  我找到了,是一个方位物。方位物是个军事术语。我曾是一名军人,所以总忘不了寻找方位物。我发现一个太阳,红彤彤,光芒四射,奇怪的是它并不晒,那四射的光芒一点也不刺眼。在它下面站着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人的上半身,他身着灰中山服,扣子系到下巴那儿,就是说系得非常严实,严谨。他的脸上也像太阳一样光芒四射,也那么红彤彤。这人是个福相,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大有帝王之相。我有点认识他,他也认识我,不然的话,何以来到我跟前,笑眯眯地瞅着我,一脸的慈祥?我们互相看了一会子,我就感到累了,心里说,这人也怪,他光看着我却不说话,一句话也不说。我累了,我可是要睡了,你要是还不说话,我可就睡了。
  我真的睡了。
  等我再次醒来时,发现我是睡在一间大屋子里,这里有好多人,大家都在睡着,只有电灯没睡,他比那个太阳还亮。“啊唷——”我听见有人大声叫唤,接着就有更多的人跟他一样叫唤:啊唷!啊唷!啊!他们从不同的方向发出不同的声音,把周围充满了。我像一个婴儿一样张着好奇的两眼,寻找发出声音的地方,看看是些什么人,为何要发出啊唷之声。
  我之所以要写这些,是这些东西印在了我的记忆里。在此之后,我记得的东西就不多了,或者说就不那么新鲜了,被时间过滤掉了。
  那个问我“你醒过来啦”的人是个姑娘,我好久都没看见过姑娘了。在那个兔子不拉屎的拉巴荒地,只有男人,没有姑娘,一个也没有。休息日上街,能看到几个,但都土里土气,身上也没有好闻的气味,我对她们不屑一顾。就是梦里,姑娘们也不来找我,她们把我彻底地忘记了,这真让我难过,因为我是那么爱着或者说爱过她们,她们怎么这样无情呢?
  她们本来就是无情的啊。
  可是我看见的这个姑娘,她跟她们不一样,她见我醒了,脸上就露出了笑容,那笑容像那个方位物一样,也就是像那个太阳一样光芒四射,却并不刺眼。
  她把她的纤纤玉指竖在我的眼前,晃着,问我:“这是几个?”
  我想把它捉住,放我嘴里含着。可是我的手不知跑哪儿去了,它听不到我的命令。我感到沮丧。
  “五个!”我肯定地说。
  “再看,到底几个?”
  “四个。”
  “再看……”我不看了,我闭上了眼睛。
  我听见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她说唉。她就是这么说的,唉。她用这个字对我表示失望。我不能让她失望,她会走出这个屋子,上别的地方去,让那些个能够用手捉住她的人把她捉住,那她就归他所有了。就像当年安让李有良捉住了,她就归他所有了。王八操的李有良!
  “一个!”我睁开眼大声说。
  这一次她笑了,说“对了”。这一次,她坐下来了,坐在我的床边,用她带着香味的小手抚摸着我的脸,嘤嘤地小声哭起来。我再一次闻到了我从前最爱闻的那种气味,姑娘的香味。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谁,她是小白。她是来呼兰河探亲听说我住院了特意到医院看我的。
  
  十四
  二十天后,我出院了。用纱布吊着一条胳膊,拐拉着一条腿。而李铁却成了货真价实的植物人。上边说他不是右派,他的右派没有批准手续。后来又从死掉的几个人中,查出来两个跟他一样的假右派,其中竟有老余头!
  天哪,这是谁开的玩笑?有这么开玩笑的吗?这玩笑开得是不是太大了?
  
  十五
  装车事件引起了县委领导的高度重视,说这是怎么回事儿?怎么可以这么干呢?毛主席说,右派虽然是反动派,但还是可以改造的嘛,改造好了还可以利用嘛,就是地主土豪我们也不主张从肉体上消灭嘛,这件事一定要调查清楚,无论查到谁,查到哪一级,都要对责任人严肃处理,绝不手软!
  “绝不手软”,这个词,让人一听就瑟瑟发抖。
  调查是由王木和书典负责。幸亏是他俩,要不然就糟了糕了。他们住在拉巴镇委招待所,两人一个房间。
  我出院后王木就把我叫过去,说了半天闲话,才问正事儿。我照本实说。王木说,你说的这些情况我们都知道了,你说这件事怎么处理好?
  “让说真话吗?”
  “那还用问?”
  “言者无罪闻者足诫?”
  “对。”
  我说章石头这家伙最不是东西了,光喝工人的血,是个旧社会地主管家那号人物,应该严惩。他说行,把他撤了,让他当工人去。还有呢?我说,还有就是,要拿右派当人看,右派不是犯人。我们的生产定额应该比老工人低,因为我们的粮食定量比他们低三分之一;再说改造思想应该以学习为主,光劳动不行。他说行。还有呢?我说这次死了的都是公伤,也就是为革命和建设而献出了宝贵的青春和生命。当然他们头顶上戴着一顶右派帽子,死得再英勇壮烈,也不会重于泰山,这我知道。但至少证明他们已经彻底悔改了,不再反党反社会主义了,对吧?那么是不是应该摘掉他们的帽子?这对他们来说可能无所谓,反正他们也不知道了。但对他们的家属来说,却意义重大,她们不再是右派家属了,也就不再受歧视了,以后也可以入团入党了,是不是?这不也算施仁政吗?
  他说你说的这个有道理,但我当不了家,我回去向李有良汇报,尽量争取吧。他问还有没有?
  我说没有了。
  “你自己有啥要求没有?”他笑着问。
  “没有。”
  “你不认为……对这次事故,也有责任吗?”
  他把我说怔了,也把我说火了。呵,弄了半天,我差点把小命送了,不但没有功劳,反倒有了罪了?
  “我有什么责任?”我大声嚷道,“当时我就对章石头说,这样的天气,车站就不应该给我们甩车皮,老工人不来,光让我们这些人干,根本就不可能完成任务。而且非摔死人不可。可是他说,这是公司领导定的,能完成也得完成,不能完成也得完成。这是他们一贯的说法,我想可能上边真就这么定的,我们到了这一步,还有啥话可说?结果出事了,又要找我,我有什么责任?我一点责任也没有。”
  说到这儿,我心里感到十分委屈,眼泪又出来了,它来得正好,古人说哀兵必胜。什么是哀兵,不就是爱哭的兵吗?
  果然,我一哭,王木就笑了,用安慰人的话说:“你还是老样子,动不动就流眼泪,到现在也没改……我知道你没啥责任,可你是大队长啊,出这么大的事儿,总得给你点啥处分才行啊,不然责任都推给一个章石头也不行啊,你说是不是?”
  我用衣服袖子把眼泪擦了擦,无所谓地说:“随你们便吧,反正我小命在你们手心里攥着,爱咋着咋着,顶多不就是一个死吗?那就把这次责任都推我身上,把我一枪毙掉算了,反正活着也是受不完的罪,咋改造也没人相信,死了大家都利索。”
  他说你又来了,欠!然后问书典:“你说呢?”
  书典说:“是不是问问公司党支部再说?”
  这小子一点也不想替我说话,一点不念旧情,我算把他看透了。
  王木说:“好吧,等找过老周之后再定吧,不过你要有个思想准备,可能要给你一点什么处分,不过不会影响你以后的摘帽,这个你放心好了。”
  我哼了一鼻子就出来了。
  书典送我到大门外,见左右没人,才说:“王木是没有办法,你咋这么不通情理呢?你想想,大队死了伤了这么多人,县委书记都过问了,问谁是大队长,是不是他有意弄的?查一查这个人的情况,不行就把他关起来。李有良说,得给柳杏一点处分,不然没法交差。最后说给你一个撤销职务处分,但不任命新的大队长,还让你代理,算是戴罪工作。王木让我先给你打个招呼,省得你到时候闹情绪。”说完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回身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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