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小艳史

作者:老张斌




  “当然我是想往好处争取,我不想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
  “这就看你的实际表现了,光嘴说不行。”他冷笑说。听他的口气,好像他就是专门负责审判我的法官似的。他是吗?当然不是。他他妈的连个党都没入上,可能正在使劲争取呢。
  这是娇娇寻死第二天的事儿。
  我从李科长(人们都这么称呼)那儿出来,窝了一肚子火,到底是谁告的密呢,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而且基本属实,莫非是娇娇跟要好的同学(丫丫之类,她见我背过娇娇,常来家里找娇娇)显摆时说漏了嘴?可又有啥可显摆的呢?要么就是她爸说的?不可能。要么就是她妈说的,老娘们家不知道个深浅,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就让人给汇报上去了。这年头要求进步的人多了,算了,我也用不着费脑筋去查了,事已至此,就按老李说的做吧,争取向好的方向转化吧,别转化到敌人那边去,那可就永世别想翻身了。
  我去搬行李时老乔他们都不在家,家里只有一个瞎奶奶。这挺好。我没有受到拦阻,顺顺当当地就离开了她家。
  跑腿窝棚也是个小马架,所谓小马架就是独立的一间厢房,我不知道为何叫小马架。它没有窗户,要想有亮光就得开门。一进门就上炕,小炕上原先已经有了三卷行李,窄窄巴巴的。三个光棍汉对我的加盟均不表示欢迎,说这个老李怎么回事儿,就这么屁大的地方还往里塞人?我抱着行李在门口站着,一声不吭。他们要是赶我走,我就还回去,反正不是我不愿意搬,是人家不让我住。后来,他们见我一直那么站着,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才说,你先对付着用包米秸打个地铺吧,等我们去跟老李说说,看他能不能再给你找个地方。这情景让我想起十四岁那年去北平上中学,也是往人家宿舍里加塞,宿舍里的大孩子说要把我的行李扔出去,害得我在外面转悠一晚上不敢进屋,差不多都冻成了冰棍儿,直到他们睡着了,才偷偷进去,连衣服都没脱就躺到临时加的小行军床上了,第二天一早起来,发现我不知何时滚到床底下了,在地上睡了一夜。
  我怎么总是这么倒霉啊?
  午后从水库工地回来,行李不见了。跑腿窝棚轮值在家做饭的小刘说是娇娇抱走的。他说时那副神情肯定会让人想到通奸之类。我头上有了紧箍咒(不许跟娇娇来往),无法亲自去找她要行李,只好去找老李,问他怎么办?他说你自己想办法。我说你不让我跟她来往,我去她家搬行李不又得跟她说话吗?她要是不让我搬不又是一场风波吗?你能不能派人去帮我把行李要回来?
  他瞪了我一眼(那双猫眼更绿了)说:“咋着?让我派人给你搬行李?你以为你是谁呀?我要是真按你说的办了,我的阶级立场跑哪儿去了?你还是好好想想吧,她为啥要抱你行李?你要是跟她没发生关系,她会那么死心塌地跟一个反动派好?你就是说出大天来我也不信哪!回去好好反省吧!”
  我操他妈,这叫他妈的什么逻辑?这不是想把人冤枉死吗?
  “那我的行李咋办?”
  “你的行李?笑话,我管得着你的行李吗?谁拿走你找谁要去!”
  “好,这可是你说的啊,到时候别说我又跟她来往就行。”
  “你!”
  他用手指着我,也许是指着房门?在我走出他那个阴暗的小马架时,就那么指着,嘴张着,眼绿着。挺好。他要是一气之下就呜呼哀哉该有多好呢!
  
  十八
  老乔家的大草房座在半山坡上,所有的草房都座在半山坡上,像一些破衣啰嗦的老头老太太,他们坐着打盹儿,谁跟谁也不吭。几乎每座草房都是裸露的,连个院墙都没有,就那么赤裸裸地面对世界。
  西天边已经没有了红彤彤,整个村子都变成了灰蒙蒙。一股潮湿味儿,潮湿味里混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烧柴草的烟味和从田野里荡过来的青草和庄稼味儿,却没有我们老家农村惯有的那种鸡鸭猪狗的声音和气味。整个村子正在进入夜晚的死寂状态。
  我怀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悄悄走进草房,先进了东屋,也就是老乔和他老婆住的屋里,这是我想了又想之后做出的决定。我不能直接去西屋,那是娇娇的屋。我进去就要面对她。我无法面对,不敢面对。我怕她。我现在最怕的就是那个名叫娇娇的小姑娘。她比老李之类更可怕。老李之类的可怕我已经领教过了,我已经习惯了,或者说麻木了。而她,这个小姑娘,我却没有领教。她会怎么对我呢?是恨还是不恨?是哭还是不哭?是用棍子打断我的腿,还是用牙咬断我的喉?这些都不可怕,或者说我最希望的正是这些,打断我的腿之类。最可怕的是她见了我就把脸扭过去,用她单薄的后背,她微微发颤,发抖,她如泣如诉,她对我不屑一顾,就像对一个真正的狗屎堆。然后呢,我就偷偷地抱起我的行李撒腿就跑,很好,这样最好。但是娇娇不会那样,她见我真的抱起行李就跑,一定会追出来,跟我抢夺,跟我打闹,把全村的男女老少都给闹出来看热闹,在这个死寂的没有任何热闹可看的村子,这就是百年不遇的一场好戏呀,此时不看更待何时?
  所以我不能进西屋。其实我非常想进的正是西屋,那里有我想见的人,有我的思念和回忆。也有我的担心和安慰。
  老乔吃了一惊,他老婆也吃了一惊,好像见了一个不速之客,突然闯进了家门,让他们猝不及防,只能张口结舌,瞪着我说不出话来。
  我说:“我是来拿行李的……”
  老乔咧了咧嘴,算是笑了,说:“坐一会吧……出了啥事儿?你咋说搬走就搬走啦?”
  我还以为他是在装蒜呢,后来一想不是,我搬行李时他们都不在家,我等于是不辞而别,难怪他们那么惊讶地看着我。
  我说:“下放干部带队的老李让我搬到跑腿窝棚去住,这样便于管理,我想他这么说一定是有道理的。我昨天来搬行李时你们都不在,只有老奶奶在家,我跟她说了……”
  “你放心,”老乔说,“下放干部也好,村子里的嘴也好,说闲话就让他们说去,在咱们这二亩八分地界,还是党支部说了算,别人说话全是他妈的放屁。你别听那个兔子叫,你就听我的,你是啥人我一清二楚。我告诉你说,你别看我是个老农民,小孩她舅就在县人事局当科长,他就管着你们的事儿。你的情况从一开始他就对我说了,你将来的鉴定也要由党支部做,他老李说了不算。他们头一年由单位开支,第二年就成了社员,他得听我们的,你知不知道?”
  “知道,哦,不知道……”
  “你要是怕得罪他,我现在就去对他说,是我让你在我家住着给小孩辅导功课的……”
  “我看,算了吧,”我说,“我还是先过去住一段吧,也给老李一个面子,过一段要是你们想让我回来,再跟老李商量,好不好?”
  “不好!”
  我回头一看,娇娇何时进来的?还有二娇。二娇进屋就往我身上扑,搂着我说:“我不让你走,我不让你走,我不让你走!”
  娇娇说:“你要是再走,我就真去死!”
  老乔瞪了女儿一眼,说:“这是说啥话呢?”然后对我说,“那你就住下吧,我这就去对老李说一声。”
  娇娇走过来,看着我,慢慢地,慢慢地,流起了眼泪。我看见她的眼泪顺着小鼻子往下爬,一滴接着一滴,心就软了。我叹了一口气,说:“唉……”
  我也开始流起了眼泪。我想到的是我的人生,我的处境,我的未来,这都是娇娇她不能理解的呀。
  
  十九
  我好像出了一趟差,从大老远的地方回到了亲人身边,至少在两个孩子看来是这样,不然就不能理解她们得到我的“不再走”的承诺之后何以那么欣喜若狂,两个你抱着我的胳膊,她搂着我的腰,恨不得把我撕巴撕巴分吃了才好。娇娇妈笑着说:“你才走了一天,这两个孩子就像掉了魂儿似的,你要是真走了,不知道她们啥样呢!”
  二娇说:“我不让他走,他敢走!”
  娇娇说:“他敢走我就死!”
  两个人争着帮我铺行李,扫炕,给我倒开水,拿一直舍不得吃的半包饼干往我嘴里塞,忙得不亦乐乎。后来二娇就去睡了,剩下娇娇和我。我躺着,她坐着。她握着我的手,又开始流泪。我发现这小姑娘有点像我,动不动就流眼泪。她的眼泪总是无声无息地流,好像眼窝里有个泉源,什么时候想流就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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