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小艳史
作者:老张斌
“真是个孩子”五个字像五根钢针一齐扎进我心,就是刚才让它扎流血的那颗心,它又开始流血了,汩汩,淙淙……血从心房到达眼眶,就变成了泪,我们通常说的“血泪”,指的就是这个。
这次我使劲忍住了,说啥也不能让它们(血泪们)从眼眶里出来,出来干什么?让她耻笑咱们?说咱们是孩子?绝不!
“说吧,商量啥事儿?”我把茶缸当作道具,把脸,主要是眼睛,埋在茶缸里,而不是喝水。我一点也不渴。
“哦,是这么回事儿……”她回忆着刚才那个话头,那个话头可能是一时想到的,并非真想跟我商量什么重大事儿。既然是个孩子,有什么事情会跟他商量呢?
“嗯……是这么回事儿,那个上海大夫说……”
“哪个?是那个娘娘腔还是那个虎背熊腰?”我一听她说上海大夫就气不打一处来,就想用讽刺挖苦把她的话打断。
她瞪着我,说不出话来了,半天没说出话来。“你……看见过他们了?”
“就刚才,你洗衣服那会儿,两个人争着给你送开水……”
“哦……”她长出一口气,好像是放心了,“可能就是你说的那个虎背熊腰吧,”她笑起来,“你的嘴可真够损的,人家没招你没惹你的,你干吗那样啊?我不喜欢你这个样子……好啦,我能理解……他说他叔叔在苏州一家医院当院长,想叫他去那儿当外科主任,他问我想不想换个地方,他可以把我带去……”
不等她说完我就休克了。完了。我完了。我想这回是真完了,苏州是个好地方,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嘛,谁不知道哇?再者说了,她在这个地方受尽了人们的污辱诽谤,不得不躲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医院里隐姓埋名,这对她这样一个天下第一美女实在太不公平了,有那么好的地方,还不赶快走?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完了,这次是彻底地完了,没有一丁点的余地。
“柳杏!你咋啦?你不舒服?”她用手摸我的脉,翻我的眼皮,拍打我的脸颊,“嗳,醒醒啊,你别吓我行不行?你先挺一会儿,我这就去叫人……”
我一把拽住她的手,悲痛欲绝地说:“别去……哪儿也别去……我,没事儿……真的,我只不过是有点低血糖……”
“天哪,看你身体挺棒的,像个运动员似的,咋还有这毛病啊?”她忙着给我冲起糖水,加了五勺糖,端着让我喝。我不得不喝。
“好啦,接着说吧……”我有气无力地,眼睛半睁半闭地说。
“好啦?这么快?”她又来摸我的脉,还看着手表记数儿。
她的手,天下第一手,那么小巧,白净,可爱。我想握住它,放我嘴唇底下,亲亲它。行吗?不行。一个刚刚还在休克的人,怎么能这样呢?我只能看着它,让它搭在我的脉上,轻轻地,像小猫的一只爪子。
“60下,有一点慢,但属于正常……你可把我吓坏啦……”
“我早晨没吃饭,血糖低……没事了,接着说那个上海佬的事吧……”
“算啦,八字没有一撇的事儿,先不说它吧……嗳,你除了写诗,还有没有别的爱好啊?比如钓鱼之类。”
“钓鱼?跟谁?”
“还能跟谁?跟我呗。”
“就咱俩?没有别人?比如那两个上海佬儿……”
她“哧”的一声笑了,说:“别那么损行不?你咋这样呢?人家又没咋的你,真可笑……当然就咱俩,想不想跟我去?”
“想,说吧,啥时候?”
“当然要到春天,现在只能滑冰。嗳,你会滑冰吗?”
“会是会,但滑得不好。”我让她看我的牙,“这就是滑冰摔的,死了一个多月,后来它自己又活了,挺可笑……”
“就是,还有点发灰……那就不去吧。”
她想不出还有什么要跟我说的了。我俩都沉默着。我得想出一个话题出来,她感兴趣的话题。我最想问的还是李有良,但我又怕她生气,不敢问。
就在我有点坐立不安的时候,那个娘娘腔来给安送牛奶来了。安只把门开了一条缝,把头探出去,说:“谢谢了。”就把一小奶锅牛奶端了进来,也没让送牛奶的家伙进屋。看来那个家伙挺窝囊。
她把牛奶倒进茶缸,加了糖,端给我让我喝。
“我不喝!”
“好——吧,”她说,看也不看我,就低头喝起了牛奶。一缸子奶还没喝完,就又响起了敲门声。
安这次把房门开得很大,那个家伙也端着一个奶锅,他先是冲着安龇牙一笑,一眼看见我,就是刚才冲他喊叫的那位,他立刻就把笑凝固在了那儿,我有意冲他笑笑,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谢谢啦……”安接过那个奶锅,“我一个同学来看我了,”安回头看看我说,“我就不让你进来坐了。”
那家伙“哦哦”着,极不情愿地走了。
安把房门关上了,把一锅牛奶,还有两个荷包蛋,统统放我面前,笑道:“就是你说的那个虎背熊腰送的。这人挺实在,不会花言巧语……他是从日本留学回国的,按说应该安排在大医院,卫生局的人真缺德,让人家来这么个小医院,真是埋没人才……”
“我看他一点也不像个医生,倒像是个杀猪的。”我冷笑地说,“你没看他那手有多粗?那是拿手术刀的手?”
安看我一眼,笑道:“你今天是怎么啦?我可没想到你是这个样子,简直就是个……简直就是个小孩儿……”
一听她说我是小孩,我就更生气了。她一旦把我当作小孩,就不会认真看待我对她的所有的表达。不把我的表达看作是一个成年人的爱情表达,谁会认真对待一个小孩的胡说八道呢?
“对,我是小孩!只有那两个上海佬儿才是大人,因为他们会煮牛奶!”
“嗬,自尊心还挺强呢,”她笑着,轻轻拨弄了一下我的头发,“说你是小孩你不愿意是不是?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你不成熟,而是说……而是说……嗯,你的心地单纯,喜怒哀乐全在脸上,这有什么不好?不管你愿不愿意听,你反正在我心目中,有时候,就是个孩子,我就这么认为。你生气去吧,就凭你爱生气这一点,你也是个孩子,你同不同意?”
我不想就这个题目跟她对抗下去。
为了表示和解,我把牛奶和荷包蛋都吃了。心里却并不轻松。那个把她带到苏州去的话题并没有消失,它只不过暂时放在那儿罢了。不定哪一天,也许就在我走后的今天下午,他们还会谈论它,讨论它。它成了一个定时炸弹,高高地悬挂在我的头顶上。
七
我们放弃对抗之后,就平心静气地讨论双方共同感兴趣的话题。实际上,我发现,我们之间可能并没有共同感兴趣的话题,所有的话题都是她一个人的,都是她一个人的倾诉。
她说,她很烦恼,原来她以为只要离开中大营,就会好起来,其实并不是那么回事儿。无论她走到哪儿,烦恼都亦步亦趋地跟着她,穷追不舍。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有时候她悲观起来,就想到一个深山老林里去当尼姑,要不就死。
我说别死,我不明白,像你这么漂亮,那么多人爱你,你还不开心,那是怎么回事呢?
她说,“正因为我长得好看了一点儿,就给我带来了很多麻烦。比如我们五个人从护校毕业就分到了中大营(我最烦提中大营了),我跟别人一样,认认真真地工作,什么错误也没犯过,别人都立功的立功,晋升的晋升,唯独我不但不能立功和晋升,还落了一大堆罪名。明明是他们总想找我的事儿,今天这个找我,明天那个找我,就一个目的,让我给他们当老婆!干部处处长手里拿着一长溜名单,说都是给我预备的人选,反正我是跑不出他们的手心去。他说,你看你的同学都有了对象,她们觉悟都比你高哇。老同志为了革命献出了他们的青春,你就不能把青春奉献出来,给他一点幸福?我说我才十九岁,根本就不想结婚,更不想嫁一个比我大二三十岁的老头子。再者说了,婚姻法不是规定男女婚姻自由吗?我为什么不能自己选择?这跟觉悟有什么关系?他们就是不听,穷追不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好找一个比我大十来岁的人先谈着,事先说好是假谈不是真谈,为的是让干部处长不再纠缠我。他答应得好好的,后来却变了卦,要弄假成真,甚至想强奸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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