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小艳史

作者:老张斌




  好了,不管怎么说,苦难总有熬到头的时候。那个小红楼,它在灰蒙蒙的阳光下,正通过汗蒙蒙的眼睛向我走近,很快就走到了我的面前。我看了看表,九点半钟。把车子支在门洞旁边,把书包(里面装着诗和二斤奶糖)从车把上摘下来,站在门洞外面想一想,见了面第一句话说什么?一面用手绢擦着汗。第一句话很重要,说好了会出好的效果,说砸了就可能前功尽弃。问题是,事先没给她打电话,不是不想打,是怕再像昨天那样,由她的保护神来接,她再用一个新的谎话把我打发了。我决定搞个突然袭击。我要把她堵在宿舍里,哪儿也不让她去。那两个上海人(真有的话)要是来找她看电影(冬天只能干这个),就让他们在外面呆着,这回该让他俩吃醋了。
  蹬,蹬,蹬……不是蹬蹬蹬,不应该是。而是嚓,嚓,嚓……一点一点,小心翼翼,三楼,三十三个台阶。当我站到那扇关着的房门外时,我的心哪,差不多已经不跳了,不敢跳了。
  门是天蓝色的。我喜欢这种颜色。
  走廊里一片灰白色的肃静。不远处有个公用水池,从那儿传来放水的声音,和脸盆摩擦水池子的声音。我的嗓子又发痒了,它一到关键时刻就要发痒。我想最好是别咳嗽出声音来,痒就让它痒着。我决定敲门。轻轻地:咯咯咯。母鸡下蛋之后的歌唱。三下之后,是一个停顿。没有回应,大概是没听见。再来三下,这次把音量放大一点:噔噔噔。皮鞋敲打楼板的声音。
  “谁呀……啊,是柳杏?”声音不是从房间里,而是从背后,从下往上传来的。我一回头,看见我朝思暮想的好人儿端着一个脸盆从楼下走上来,头发湿漉漉,弯弯曲曲如藤蔓。眼睛黑亮亮,透过藤蔓,一闪,一闪。天哪,我没晕吧?我高兴得差点就晕了。
  她开了房门,说洗澡去了,请进。
  洗澡去了?是大池子还是淋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衣服脱光,一丝不挂?一定很美。是啊,有一句诗这么写,是歌颂大草原的——草原像刚出浴的少女。我对这句诗展开过想象,却怎么也对不上号。草原是一马平川,一望无际,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它怎能跟刚出浴的少女相比呢?刚出浴的少女应该是雾蒙蒙,热腾腾,如诗如画,如波如浪。就是说,刚才,在我骑着沉重的白山车吭吭哧哧地爬坡那会儿,我的美人儿正在水帘下冲澡,她雾蒙蒙,水淋淋,如波如浪,如诗如画。她的美是给谁看呢?她没有感到不好意思?就是说害羞?尽管看她的都是同类,那也不能不感到害羞。连我都替她害羞。她不能随便让人看。她要有所保留。留着,给我。只有我才是最好的欣赏者,赞叹者。这么早地就让那么多人观看,不是太不自重了吗?我对此深感失望。
  “请坐,这张床是我的,坐这张。那张是李丽的,她回家了,她家在呼兰,就是萧红的老家,每到星期天她就回家。”
  太好了,我高兴地说。
  什么太好了?她说着,把脸盆放盆架上,手里拿着梳子,站在一面小镜子前梳头发,那些自来弯的黑亮亮的头发披在肩上,把毛衣都弄湿了。还是那件香槟色的细线毛衣。那两个刚长成的果实还坐在那儿,有点想要蹦出来的意思。只要一见女孩胸脯鼓鼓着,一蹦一蹦地,我就想让它们蹦出来给我看看。这想法我没跟任何人说过,就连最好的朋友书典之类也没说,因为可耻。估计他也有这种愿望(看看,甚至摸摸),说不定他跟小红在一起时,他就那么干来着。
  可恨的书典。可耻的!
  “我是说,李丽家在呼兰太好了,是萧红的同乡,多有福啊,要是我有那么个同乡就好了……”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真说了,还是我想了想,随便想了想,并没有说出来。
  我坐下了,眼睛又开始忙活,我要把她这个小屋好好看看,每个角落,每个细枝末节,哪怕墙上的一个斑点呢,那也是她生活的一部分,也是她的性格,心情,爱好,灵魂。嗯,我说,这屋不错。挺好。这屋的气味不错,比我们宿舍的气味好多了。黄河到长江,男孩不如女孩香。绝对的真理。你看你们这屋多好,多干净,一尘不染,苍蝇都站不稳,它往哪儿一站都会出溜个跟头。
  她笑起来,说:我们这屋可没苍蝇,除四害早都除没了。
  她一边笑一边收集她的衣服,袜子,胸罩之类,把要洗的物件放进一个大些的脸盆里,对我说,你先坐一会儿,我去洗洗衣服就来。水瓶里有开水,你喝不喝?对了,桌子抽斗里有糖,你自己拿吧,都是好糖,是一个上海人送我的,我不爱吃。说完她就出去了,没有观察我的表情。
  她当然想不到那个上海人已经在我心里窝憋了好长时候了,大概有十多个小时了。电影院里的情景挥之不去,越来越显著,真实。等一会儿她回来我一定要问问清楚,他什么样儿?长得漂亮吗?雄伟吗(肯定不会雄伟),皮肤,牙齿,不能问皮肤和牙齿,那是他(他们)的强项。要问就问胸大肌,肱二头肌,肱三头肌,他们的弱项。嗓子,会不会唱小路,红莓花,布加乔夫,以及喀秋莎;会不会写诗,写是肯定不会了,会背也行,背谁的?光会背普希金不行,还有莱蒙托夫,勃洛克,马雅可夫斯基,聂鲁达,密茨恺维支,裴多菲,还有郭沫若的女神,还有李贺,李煜,李商隐……我估计只要这么一问,那两家伙就完了,就理屈词穷,捉襟见肘,面红耳赤,逃之夭夭,这是他们的可耻下场。一想到这儿,我就笑了。这是我到这个小屋来第一次笑,无声的,咧一下嘴,露出一小片霞光。
  我挫败了那两个上海佬之后,就重新审视小屋,还有好多地方没看呢。好比这是一件稀世珍宝,你怎么能一目十行一扫而过呢?好东西就像好作品一样,要经得起反反复复地看,诵,抚摸,推敲。
  我从床上站起来,走到窗前,目光从二楼下移,移到地面,那儿有个小广场,中间是个花坛(当然不会有花)。周围是树和房子。我想找个明确的方位物,进攻和防御都要先熟悉地形,找方位物。这时我还原成了一名军人,一个炮兵少尉。只要一想到大名鼎鼎的拿破仑曾经是个炮兵少尉,我就感到多多少少有些自豪。这个地方环境不错,三面环山,一面环水。虽然山是假山,水是假水。至少树不是假的。树,多半是松树,柏树,冬夏常青。也有杨树,柳树,榆树,就是没有枣树和小槐树,也没有紫藤和蔷薇(人们活着,不仅为面包,还为蔷薇——这是谁写的了?)。我知道有一个地方,长着这些可爱的植物,那是我的故乡,童年,它们离我远去了,带走了那些树,花,人,声音,气味,以及我的早恋。只留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一个小伙子,可怜兮兮。我站在那儿,有一阵子忘了是在何地何时,流下了一行不为人知的眼泪。她洗衣服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时断时续地进入我的意识之中。我想念着那个洗衣服的少女,那个姑娘。我等着,很有耐心。我必须有足够的耐心。爱情是对人的耐心的考验。是磨炼人的意志的一种方法,虽然我不能说它是最好的方法。
  当我把目光收回来时,安已经回来了。她说,真对不起,让你就这么干呆着。我应该等你走了再洗。如果你是别人,我肯定不会这么没礼貌。因为你不是别人,你不会因为我失礼而生我的气,是不?她说着,莞尔一笑,又出去了。她是回来拿一件上衣的,“干脆,既然洗一回,就都洗了吧。”她说,并非征求我的意见。为了安慰我,还说了一句我爱听的:“中午就在我这儿吃饭,我请客,好吗?”
  我说行。我的目光对她的背影说行。它很高兴她又走了,她一走,它就可以自由自在地继续观察小屋了。一间很普通的屋子,没有任何特点,要不是里面住着安,住着我的爱情,我对它就不会有任何兴趣。
  爱情有时候(或者经常)是猜谜,也可以说爱情就是猜谜。这张床就是一个谜。这床上睡着的姑娘,她每天晚上躺在上面,开开床头灯,拿起一本书,她只看了一页就想入非非,也就是我常说的“跑神儿”。她想了一会儿,眼睛就闭上了,不多久,鼻子就发出了声息。她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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