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小艳史
作者:老张斌
有了这种样板,像李小钢这样每天交心写材料的人便雨后春笋层出不穷,李副大队长就整天坐在办公室里,埋头看啊,选登啊,写按语啊,找他们谈话啊,忙得不亦乐乎,工地上再难看到他苗条的身影和苍白的刀条脸了。
王钢对此颇有意见,说咱们出大力流大汗,他却当上了坐办公室的干部,不行,让他跟我换换!
我想这样也好,王钢心太软,总说右派粮食定量太少,要么提高定量,要么减少定额,不能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后边这句正是典型的右派言论,早已批得体无完肤。这个王钢,真是不识时务。幸亏当时只有我们俩在我们的小屋里,我当即给了他一拳,说:“你给我住口!你是不是活腻味了?你要是活腻味了就自己找个歪脖树上吊去,别在这影响别人改造!”
他嘿嘿一笑,不吭声了,低头卷烟。我最烦别人在我跟前卷烟。他卷烟的麻利劲儿让我想起一个人,想起富裕社的老乔,想起他女儿娇娇。我一想起娇娇就又想起一个人,就是红专农场的小杨红。想她对我的种种好处。也没多少好处,只不过她爱听我唱歌,然后给我一个大馒头,如此而已。那个白白胖胖的又甜又香的大馒头,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跟小杨红在一起。我这人真不咋的,吃着锅里的总要看着碗里的,是个天生的花货。现在好了,偌大的荒草甸子,全是他妈的跑腿儿,一个个土头土脑,没个孩子样儿(这是当地的一句土话,意思是说不像个人样)。只有食堂里有个女的,还是个大洋马,大肚子腆着,裤腰带耷拉着,说话大舌头,心眼倒不坏。大伙都叫她老马婆子。这个老马婆子也有点花心,总想跟我套近乎。可是我对她丝毫不感兴趣。
我见他把烟卷好了,叼在嘴上了,就一把夺过来,扔到房门口去了。
“你!你咋回事儿?”他生气地瞪着我。
我说:“少跟我扯闲白儿,说正经的,你从前跟老周关系咋样?”
“一般。他是个大老粗,就知道喝酒,对这种干部我最看不起了。”
“不管咋说,从前你们是同事,你去跟他商量商量,看能不能把定额给咱们减点儿?要不就让他以公司名义去粮管所给咱们改改粮食定量,就像你说的,不能又叫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刚说到这儿,他就给了我一拳,说你别栽赃陷害我,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你自己说的。
我俩都笑起来。
在那个年代,又是身处那样一个恶劣的环境,能这么知心,确实不易。这种知心是我们在红专农场建立的。我和他睡觉紧挨着,还有另外一个难弟,就是县公安局的杜白。我们三个人头挨头睡,躺在一起总要说说闲话,说说笑话之类,也没有别的内容,也不敢有别的内容。我们三个人臭味相投,直到多年后,仍然保持着这种友谊,可以说是罕见的。
当下王钢就说我可以去试试。
这件事他说是说了,老周也哼哈答应着,却一直没有下文,估计是喝完酒就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看王钢的身体并不像他的名字那么坚强,还爱咳嗽,让他跟其他老右们一起干那种累死人的活儿,他的确吃不消。我就说,这样吧,你跟李铁换换,你主管学习,让他主管生产,怎么样?
他想了想说:“好啊,可得有个条件。”
“你咋那么多条件呢?说!”
“他那一套交黑心换红心之类我可干不了,咱们都是右派,他把黑心交给你,你也没红心给他,不等于是白交吗?纯牌糊弄洋鬼子,弄得人心惶惶,国无宁日,不是自个儿跟自个儿过不去吗?有那个时间让大家伙休息休息养养精神多好,干起活来还能多点儿力气,你说是不是?”
我说:“既然让你主管了,那就你说了算,我反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找你的事儿不就完了?”
“那不行,他要是提出来,他那一套行之有效的好办法为何要取消?你得站出来给我撑腰,说是经你同意的,咱两票对他一票,他就没屁放了。”
我笑笑说:“你这个家伙心眼可真多。好吧,就按你说的办。我实话告诉你,他前几个月排的那些个左中右不是让我给人事局寄吗?全都让我塞灶火坑里了。”
我俩都嘿嘿地笑起来。
八
李铁对让他主管生产很生气,但他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好同意。
他这个人就是有办法,自从让他主管生产,不到一个月,形势就改变了,不但月月能完成定额,还不断有人放卫星。卫星放得最大的是二中队长肖雄。此人在水利工地就放过日产十方卫星,当然比起那些百方元帅来,十方算不了什么,但他这个十方是货真价实的,而那些百方元帅都是假的,就跟亩产一万斤小麦一样是人造神话。
公司对我们大队的成绩很满意,决定给些奖励。什么奖励呢?从前是一个月有一天假,现在改为两星期有一天假,可以上街看看电影,洗洗澡。
可是问题也来了,由于劳动过重,营养跟不上,患肝肿大的越来越多。我向支部做了汇报,看能不能按国家规定让病号休息,给点营养补助之类。老周说,全国都在肝肿大,你们右派肿点有啥了不起?我看这正是考验你们改造决心的时候,还是克服点吧!最后还算不错,他从粮管所弄来几百斤黄豆,凡是得了肝肿大的每天中午发一两煮黄豆,生产定额减半。于是没得肝肿大的人都盼着自己的肝赶快大起来。中午开饭时,人们看着大肝们从卖饭口领到一小碟子煮黄豆,边走边往嘴里揉豆子,馋得直流哈喇子,眼睛发红发绿。
出事是在一个下雨的晚上。
这是开春头一场雨,而且伴有雷声隐隐。拉巴荒地仿佛一夜之间就从一个满脸枯皱的老妪变成了一个新鲜活泼的少女,到处洋溢着一股生命来临的喜悦。这天是个星期天,因为下雨,人们都在屋里呆着,有的睡觉,有的写家信,有的下五子棋,张见第一次从箱子里拿出他从军校带来的手风琴,坐在行李上拉起了苏联歌曲。琴声把人带回到从前的日子,也就是带回人间的生活,让人感慨万千。我躺在大队部里,听着手风琴,想起了那次舞会,真像是上一辈子的事情。那个世界第一美女再一次来到我的眼前,我又闻见了她那特有的气味,那种久违了的丁香花的香味。我流下了思念和痛苦的泪水。
这天晚上没有安排学习,大家早早地就躺下了。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入睡,乃是人间的一种享受。这种声音总能洗去我心头的烦恼,安安心心地入梦。
刚睡着没多大一会儿,电话就响了。电话一响,没别的事儿,就是装车。
打电话的是公司主管生产的章队长,此人跟老周一样,也是个酒篓,一天三顿饭离不开酒盅子。他喝的吃的都是计件工人孝敬他的,他拿个皮尺一比划,说多少就是多少,所以工人都给他上供。
李铁一听电话响就坐了起来,拉着了电灯。这个家伙神经衰弱,一宿睡不上仨小时,小脸煞白,眼白上网着通红的血丝儿。我一看他那张脸心里就充满了同情,所以我很少看他的脸,我不想同情他。我不想同情他,是因为他从来不同情别人。他一心想的只有一件事,好好表现,拿出成绩来给上边看。真是像人们说的,党这个母亲有时候太马虎,泼洗澡水连孩子一块儿泼到了阴沟里,而那个孩子却是个孝顺孩子。说实在的,在这二百多臭狗屎中,虽说全他妈的是冤案,百分之百的冤案,但最冤的,也就是一点儿也不反动的,心里全是革命的就他一个人,他是真冤到家了。然而他从不发牢骚,也不长吁短叹,他是个最理智的人,知道受了冤枉不能喊冤,你越是喊冤,就越要冤枉你。这人简直就不是人,我是说,简直就是一架机器。冷是冷,但绝对管用。要是上边问我,你看这里边要是只摘一顶帽子,谁最合适?我连想都不想就会回答:“李铁!”
要是再问一句:“你自己怎么样?”
我就会说:“我照他差远了,差着十万八千里!”
这是我的真心话,但这并不表明我欣赏他,喜欢他。恰恰相反,我从心眼里厌恶他,恨不得今天就把他的右派帽子摘了,让他跑步回到革命队伍里去,别在这儿跟我们瞎搅和,让我看着心里膈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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