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小艳史
作者:老张斌
“娇娇我问你,你一定要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跟你的同学说过咱俩的事儿?”
她想了想,点了点头。
“跟谁?”
“跟丫丫。”
“咋说的?”
“忘了,反正是说你这个人好得没法儿,等我长大了就给你当老婆……”
“还说别的没有?比如咱俩在一个被窝里睡觉之类?”
她摇摇头:“没说,说那干啥呀?”
“你敢保证没说?”
“敢保证!就没说,打死不改嘴。”
“哦,这就好。记住,对谁都不敢说咱俩睡一个被窝的事儿,对你爸你妈都不能说,懂吗?”
“懂,啥事我不懂啊?”说着她就躺到我旁边来,咬着我的耳朵说:“你走了一天我觉着就像走了一年似的,觉着就像你死了似的,觉着以后再也见不着你了似的,我就跑到河边去哭啊哭啊,我真想一头扎进河里死了算了……”说着又流起了眼泪,还把眼泪往我脸上蹭。
我就把她搂过来,亲着她,说:“等你长大了,你就不再想我了……”刚说了这么一句,她就把我的嘴堵上了,不是用手,是用她的嘴。
我说:“天不早了,明天还得上水库干活儿,咱们睡吧。”
她有点恋恋不舍,但还是同意了,说:“好吧……我睡你被窝行吗?我不对别人说。”
“不行。”我态度很坚决。
“为什么?你怕我说出去?”
“不是。我相信你不会说出去,我是怕我自己。”
“怕你自己说出去?”
我笑了,真是个孩子!
我说你不用问了,不行就是不行,没有为什么,回去睡觉吧,我要吹灯啦。
她吃吃地笑着说:“我知道啦,你是怕我对你使坏,我啥事不知道哇?”
我说对对,你啥都知道,你太聪明啦,我就是怕你使坏。
她心满意足地踮着脚尖回她那边睡觉去了。我吹了灯,心里还在笑,我怕她使坏,她是怎么想出来的呢?
二十
七月的一天,早上出工前,老李把下放干部包括我都叫到一起,说今天县里的领导要来看望下放干部,晚上在这儿吃顿饭,咱们没啥给他们吃的,我借了个大网,咱们去河里捞鱼,工分照记,捞多了咱们就在河边煮一锅吃。
这差事挺受欢迎,大家情绪立马高涨起来。
我们十二个人拉着一张网,拉了一上午,才拉着一条鱼,是一条狗鱼,有半人高,至少也有三十斤重。老李说,咱们砍下一半煮着吃,下午要是还能拉一条,就把这半条也煮着吃了,要是拉不着,这半条就给县领导吃。
河水煮河鱼,放了几斤小米,和盐,一点油都没放,每人一大茶缸子,嗳呀,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每个人都吃得舔嘴抹舌的,要是再有一大茶缸就好了。
为了晚饭能再吃上一茶缸子鱼干饭,大家中午没休息,鼓足干劲,继续拉网,直到天快黑了,一个个都累趴下了,连根鱼毛也没拉着,最后只好抬着渔网和半条狗鱼回村交差。
在老乔家的晚饭桌上,我绘声绘色地给一老一大两小四位女士讲着白天拉鱼吃鱼的故事,在没有故事的生活里,有一个这样的故事给大家讲,是件开心的事。她们听得都忘了喝粥了,好像那鱼干饭就在她们眼前,热腾腾地冒着香气,啊好香啊,香得让人直跌跟头。正说着,老乔从外边回来了,他急慌慌地对我说,县委组织部的李部长叫你去呢。
我听了一怔:“县委组织部的李部长?叫我?他怎么知道我?”
“他说他跟你是一个部队转业的,他来就是想看看你。我说了你在这儿的表现,都是好话实话。他听了很高兴,叫你快去,一会儿他还得回县。”
王八操的李有良,你把我害成这样,居然还有脸见我!我怎么办?是把他臭骂一顿,还是像阿Q那样采取怒目主义?还是像个叭儿狗似的哼哼唧唧地舔他的屁股沟儿?好像都不妥,唯一可取的态度是多听少说,给他一个全新的感觉:嗯,改造得不错,比以前聪明多了,也谦虚多了。
“他在哪儿?”我有点不情愿地问,屁股还粘在炕沿上,不想起来(李白有诗云:天子呼来不上船,自言臣是酒中仙)。
“你是说李部长?他在,在支书家,快走吧快!”
他穿着军上衣,扣子没扣,露出里面干净的白衬衫,估计是安给他洗的。一想到安,我就忍不住妒火中烧。他刚刮的脸,那些五颜六色的杂毛一根也看不到,只有原先的黄眼珠儿依然如故。
他见了我,就从炕上下来,做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假装热情跟我握手,微笑,啊啊着,打量着,嗯还不错,不错。也不知道他说的不错是指什么,大概是说还没饿死之类。然后他就对老乔们说:“你们去忙吧,我们俩在这儿叙叙旧。”
“吃饭没有?”他问,“来坐我跟前,咱们好像有一年没见面了吧?想不到会在这个地方见面,真是世事难料啊。”挺他妈的感慨的。我坐在炕沿上,离他三尺左右。天黑了,但有个汽灯,把眼前的一切照得洞明,把墙照得白惨惨的,把人脸照成了鬼脸。
“我听这里的村干部说了,说你干得很好,我听了很高兴。”他掏出一枝烟,问我还是不抽烟?好,不抽最好,它也说明你的承受力还是挺强的,没有垮掉。他用打火机点着烟,啪哒一声,关了打火机。此前我还没见谁用打火机点烟。这地方人抽烟连火柴都舍不得用(每户每月一盒),用的是古老的火镰,这使我常生一种错觉,仿佛时间倒流,又流回到了我的童年,父亲和三姨夫都是用火镰抽烟,村人们全是。
“说说你的心里话吧,你是不是挺恨我?肯定恨,你会想,都是我把你害的,我没说错吧,嗯?”
他觑着眼睛,现出了他原先的样子。他这人不真诚。对这样的人不能说真话。
“安东妮好吗?”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问安,而这是他最不愿意听的。
果然他的手,也就是拿烟的手猛地抖了一下,差点把烟掉地上。眼睛还是觑着,觑得更狠了。“你还没忘了她?当然,你不会忘。她好,上学去了,到大学进修去了。她不知道你在这儿。”
“秀好吗?我想对她说一声对不起她,同时,也祝贺她。”这话也是自己冒出来的,绝对不是我想说的。我根本就不想说到破秀,说到她就等于说到李有良过去的一切阴谋诡计,会让他感到自己可耻,因而恼羞成怒,把今天的气氛完全搞糟。这并非我之所愿。
果然他的脸色难看起来,把刚才那一点可亲可爱之处收了起来,露出了他的本质。“你还是老样子!”他冷冷地说,“你要是总这个样子,不好好改造,那我告诉你说,你的未来是很可悲的!”
这话他不是吓唬我,这话倒是真话,肯定是这样。
我冷静了下来。为了娇娇,我也必须冷静。
“请你不要误会,”我说,“我一点也不想说那些让你不愉快的旧事,我自己也不想回忆过去,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无法挽回了,再说它有何意义?我看见你心里有一种委屈,你毕竟是我的导师,错了,你曾经是我的导师,你是了解我的对不对?我何时想过要推翻共产党?我不一直是跟着党干革命的吗?你说我别的毛病我都能接受,给我什么处分都可以,但我没有要推翻共产党,为何一定要这么说呢?为何要把一个想革命的同志推到敌人堆里去呢?难道是怕革命的同志太多了,敌人太少了吗?这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意思吗?这就是我想问你的,这个问题不解决,我就没法改造好。是的,这是个根本性的问题。”
我恳切地望着他,好像真的希望从他那儿得到答案似的,这就是我的狡猾。我已经很好地掌握了这一套。谁说我一点没变?我的变化大着咧。
他点了点头,表示理解我。他手上的烟也点了点头,把一段烟灰掉到了炕沿上。我用手把它们拨拉到地上去了。这个小动作足以表示我对他的善意或尊敬。他又点了点头,表示接受了我的善意。
“我今天找你就是想对你说两个问题,”他把烟往炕沿上捺了捺,扔了。屋里的烟味反倒加重了。汽灯的火苗却不知犯了什么毛病,凶猛地跳起舞来。过了好大一会子,它才安静下来。“首先,你之所以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绝对不是哪一个人的过错,比如说,你的主要错误是写了那首什么《鼻音》,我不知道你写那玩意干啥?要说为了出名,它也不会让你出名;要说为了稿费,它也不会带给你多少稿费,那你写它干啥呢?(是啊,我为何要写那个什么鼻音呢)再就是那些日记。日记在我转业之前我就从保卫部要了回来,因为你回北京探亲去了,我就把它们交给了王木,让他在你回来时交给你,并且我还让他对你说,你自己把它清理一下,把那些不健康的东西撕掉,以后不要再记这些个东西,只能授人以柄,诗也不要写了,不定哪一首写坏了,就会惹来牢狱之祸。我不知道这话王木对你讲没讲,日记为何没有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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