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小艳史
作者:老张斌
我这个刚刚告别肉食只有三天的家伙自然不像他们那么兴奋,但他们的兴奋也传染了我,我也跟他们一样不停地往灶屋跑,看马肉煮得怎么样了?老乔是社主任,地位仅次于支书,所以比一般社员多分了一块肉,外加一根马尾巴,一只马耳朵还有两大块骨头。这样,就足足煮了一大锅。我还提议放上二斤小米,干脆全家吃一顿肉干饭。这提议得到全家的欢呼。一整个晚上,两个孩子都围着我转,不肯离开我。这使我有点飘飘然。因为我一向是喜欢女孩子的。
等到我们吃完肉干饭,窗户纸已经染上了一抹灰白色,如果有公鸡的话,应该是它咯……打鸣的时候了。可惜的是,全村竟没有一只公鸡,也没有母鸡。可以说,所有的家畜家禽,一概没有。有的只是喜欢睡觉的人。这种景象是我二十二年来第一次看到的。这景象很好,就是说很安静,非常有利于睡觉。
六
尽管老乔和我们一样睡得很晚,他起得却很早,因为他要到村头去敲钟,其实是敲一块二尺多长的铁轨。
最让老乔伤脑筋的不是别个,而是天天敲钟,他敲了一遍又一遍,至少也要敲上个把钟头,才会把劳力们敲到跟前来。敲来了也是懒洋洋的打着哈欠合着眼睛嘟嘟囔囔往地上一蹲,蹲下以后就再也不想起来了。毛主席早就说过,革命的首要问题是教育农民。原话我是记不得了,意思好像是这样,但愿我没有歪曲伟大领袖。等把人们叫齐了,开始分活了,太阳已经快要移到头顶了,也就是快到中午了。再一步一歇地挪到地里,真的就到了正午。人们往地上一躺,呼呼地睡了过去,然后呢,记工员给每人记上十个工分,这一天就算结束。反正人们也知道,那工分形同虚设,一分钱也不值。它只不过表示,他是个人民公社社员,他在出工。他不反对人民公社以及跟它连在一起的大跃进总路线之类。
由于头天晚上人人吃了顿马肉,今天听到钟声之后,人们比平时来得早一点,整齐一点。来了之后,当然也还是打哈欠,蹲着不想起,但到底肚子里有了食儿,它在散发热量,这从那些脸上就能看出来。老乔说话也好像有了力气,他说,下放干部同志上山崩石头,拉石头,因为你们有劲儿(他没说为啥有劲儿,明摆着,他不说人们也知道,还不是因为有口粮,加上此前没挨着饿,有老本儿),社员同志都到水库工地去,具体工作由技术员分配。
然后他叫住我,说小柳同志(他不知道我是右派,右派是不能称同志的)跟我到公社一趟。听他这么说,下放干部带队的老李看了他一眼,没有吱声。这个老李,在县里是个科长,四十来岁,小低个儿,刀条脸儿,他看老乔那一眼是不满的,让我心里很不好受。
我跟在老乔后面出了村子,我们就并肩而行。我问他,你叫我跟上你到公社干啥?他笑了笑,说:“没啥事儿,啥鸡巴事也没有,去逛逛。”
我说:“这不好吧……”
他说:“有啥不好?在家不也是呆着?就说修小水库吧,那是公社让修的,说改旱田为水田,产量能翻两三番。扯鸡巴蛋呗,咱这死冷寒天的地方,无霜期只有一百五十天,弄好了能收一季,弄不好一季也收不了,产量咋能翻番?可他让你改你敢不改吗?与其在家干那白费劲的活儿,还不如去公社转转,看有啥买的没有。”
我想这个老乔可真够反动的。不过他出身好,说啥都没错儿。就是说错了,也是人民内部矛盾,是认识问题,没啥大不了的。我还知道他这是照顾我。也好,我正想给娇娇买点啥呢,我发现娇娇挺可爱的,那么大了,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连个雪花膏都没有,一双布鞋露着脚后跟,真够可怜的。她要是好好拾掇拾掇,挺像回事呢。
我们走的是小路,也就是山路,羊肠小道。路边都是山包,上面长满了矮树丛,也就是山杏,稠李子,山楂,酸枣之类,它们正在长芽儿,眼看就快抽叶开花了。它们在淡淡的太阳光下发出薄薄的清苦的气息,非常好闻,这使我想念起了我的故乡和遥远的童年。从富裕社到公社据说是八里地,因为抄近路,半个多小时就到了。老乔说他到公社办事,让我自己随便逛,一个小时后在公社大门口见面。
所谓公社,不过是个大一点的屯子,有一条比较像样的街道,最好的房子是半砖半坯的,就是说前面的门脸用红砖砌,余下的部分用土坯垒,一律苫着茅草顶。更多的房子是破旧的土坯房,趔趔趄趄的,像一帮子醉汉,眼看就要跌倒。街上有一家供销社,两家饭馆,还有一家照相馆。跟我所在的那个村子比较,不同之处是,街上有几只鸡,偶尔还会看到一头小猪,低着头吸溜着鼻子溜墙根儿。人很少,估计都去大跃进去了。所有的墙上都刷着醒目的大标语:
总路线,大路进,人民公社万岁!
公社大院由土坯墙圈着,里面是两排红砖平房。门前一根电线杆子上,挂个大喇叭,正在播放当时非常流行的歌曲《社会主义好》,其中有一句让我听了就脸红心跳:“人民江山坐得牢,右派分子想反也反不了!”每一听到这首歌,不等唱到这一句我就抱头鼠窜。
我踅进了供销社,哈!里面除了两位售货员,竟然一个顾客也没有。两个售货员都是年轻姑娘,一看见她们我就心花怒放。售货员同志对于这种冷清状态很觉满意,也是不想被打扰。她俩挤在一堆儿小声说话,不时格格地笑出声来,偶尔也朝我这边瞟上一眼,根本不想招呼我。
最后我买了一瓶雪花膏,一块香皂,一双袜子,一双布鞋,二斤饼干。可以说都是给娇娇的。本想给她买件衣服,可惜没布票。两位售货员见我这样大方,一下子买这么多东西,感到惊奇,其中长得挺漂亮的一个问我:“看你像个下放干部,你买这些干什么?”她指着雪花膏瓶子,用嘲笑的眼光看着我。
我说,我的未婚妻来看我来了。
她们两人同时哦了一声,说怪不得的呢。那个挺漂亮的姑娘还主动帮我找了一张旧报纸,把东西给我包上,还用纸绳捆住,说:“你要走好远吧?小心别让纸绳子断了啊。”真是个好心眼的姑娘,我千恩万谢地出来了。
我按时去公社门口找老乔,我说咱们去饭馆吃顿饭吧。他不好意思地说算啦,还得花钱。嘴里虽这么说,腿却跟着我走。我们进了一家大点儿的饭馆,里面也是没有人。砖地上洒了水,四张圆桌有三张是歪的,我感觉纳闷,这地方好像什么东西都愿意歪着,都有点睡不醒。
我们坐在那唯一不歪的桌子旁,好大一会儿,就是没人搭理我们。老乔挺有耐心地在那儿卷烟,我可有点急,我想早点回去好干活儿啊。我是来改造的呀,不干活怎么能改造啊?我只好自己去那个小小的黑糊糊的卖饭窗口,把脑袋探进去一半,尊一声:“老师傅,请问,有饭吗?”
老师傅只有二十来岁,正在那儿坐着抽烟哪,听我这么问,瞪了我一眼,恶声恶气地答:“有没有饭?饭馆没饭开门干啥?”
“对对,我说错了,我是想问问咱们这儿卖啥饭?”
“面条。”
“有炒菜没?”
“你不会看外面的黑板?上边不是写着呢吗?”
我赶紧把脑袋缩回来,走到黑板跟前,我怎么就不知道看看黑板呢?上面写着(字也是歪着):
本店供应面条,炒鸡蛋,拌萝卜丝
就这也不错。我要了四碗面条(每碗半斤粮票),两盘炒鸡蛋,两盘拌萝卜丝,还要了一碗色酒(没有白酒,没有任何酒,只有色酒,也不知道是用什么玩意儿勾兑的)。老乔一见这么多好吃的,眼睛都直了。正在卷着的烟也不卷了,抄起筷子就猛吃猛喝。看他那么一副饿狼饿虎样儿,我就把三碗面条两盘萝卜丝一盘炒鸡蛋全推给他,酒也全给了他。他呜呜噜噜地谦让着,不多工夫就开始用舌头擦碗了。
“吃饱了没?要是没吃饱,就再要两碗。”我说。他拍拍肚子:“你看,再吃就要撑破了。唉,有好几个月也没吃上一顿饱饭了……”
临走我领着他看一条标语,它就贴在卖饭口旁边,是用黄纸书写的:“节约粮食”。他看了看,不解地问:“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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