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小艳史
作者:老张斌
我的天!
十九
闲置在专用线上的空车皮在风吹雨打中不知挨过了多少寂寞时光,它怎么也不会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它会成为人们争夺的天堂。
当我背着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的娇娇到达那两节废车皮跟前时,车皮里已经挤满了从大棚子里来的老右,黑压压的,腥乎乎的,嗡嗡嗡的,一堆名副其实的臭狗屎。这时水还没有上到路基,就是说,车皮外面还有一条陆地,上面横着生锈的铁轨和朽烂的枕木。大雨还在无情地打击着朝这里走着的人们,多半是病号和伤员,包括上次装火车摔的和今晚让倒塌的房顶砸住的。我把娇娇放到地上,用我的湿衣服裹住她,对车皮里的人们发号施令:“车皮里边的人都给我听着,马上出来集合,各小队点名清查人数!”
显然这是假公济私,不这样,他们是不会出来的。他们不出来,娇娇就得在雨里淋着,没让大水淹死,也得让大雨淋死。
右派是最最听话的,我一声令下,谁也不敢怠慢,他们知道,以后能不能摘帽,党支部也好,人事局也好,都得听我的,实际上他们的命运已经不在别处,而是在我的掌握之中。
不管这些人内心里是多么不满(好不容易抢占了一个好位置,却硬要让出来),他们对眼前利益和长远利益做了权衡之后,都能从大局出发,麻利地从车皮里跑出来,在倾盆而下的大雨里站队,听候小队长点名,和大队长训话。
就在他们乱哄哄地在黑暗中互相寻找自己的小队之际,我已经把娇娇弄到车皮里,让她坐在一个角落里了。我告诉她不用害怕,这些人都非常老实,谁也不敢碰你一下,要是有谁敢碰你一下,你就大声尖叫,我马上就处理他。
她已经冻得说不出话来了,处于半昏迷状态,蜷缩在黑暗里,那些小牙互相磕碰着,哒哒哒哒,好可怜啊。就这样,她还把胳膊抬起来,把手里攥着的一小块窝窝头塞进我嘴里,让我差点哭了。
可是我不能多呆,我必须出去给大家训话。
我站在车门口,居高临下地用手电筒照着下面的一群,看着他们在大雨里缩着脖子竖着耳朵,听小队长点名,大声地答应着。我心里有数,刚来拉巴砂石场时是二百八十一人,现在去了死了的,住院的,实有二百六十三人。可是小队长报上来的人数却只有二百四十五人,这就是说,还有十八人没有到达,或者在路上掉进了沙坑,让水淹死了。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情,丝毫也不能大意。
“大家注意听着,这场突如其来的洪水是对我们又一次严峻的考验,我相信,经过一年多的改造,特别是经历了上次深夜冒雨装车事故之后,我们大队的全体人员都从过去的经验中学到了很多很多,因此这场大水不会吓倒我们,它只会让我们变得更坚强,改造的决心更坚定,你们说是不是啊?”
“是!”回答的声音充满激情,一点也不勉强。真是好样的。
“那么现在还有十八位伤病员没能跟上队伍,他们可能正需要我们帮助,各小队要派二至三名身体条件好的,最好是会水的队员,去寻找他们,一定要找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们要把车皮让给伤病员。根据车皮的容纳情况,有三分之一的人要在外面淋雨,各小队由小队长安排老弱病残进车皮,其余的人可以轮换着进去避雨。我相信大家在这个困难时刻,一定会发扬先人后己的风格,把方便让给别人,把困难留给自己,这也是我们改造思想的一个目的。大中小队的干部包括我本人都要起带头作用,把车皮让给队员,并组织好外面的人不要离开路基,因为周围全是沙坑,掉进去就有灭顶之灾。为了抵御寒冷,可在原地跑步,以使血液流通。每隔半个小时轮换一次。现在开始行动!”
说完我就从车皮里跳出来,跳进瓢泼大雨里。本来是一个假公济私的阴谋,由于自己一通慷慨激昂,二百五性格再一次冒泡了。我穿着背心裤衩,站在瓢泼大雨里,指挥若定。然后带着自告奋勇愿去寻找失踪者的几十个小伙子(从本质上说他们绝对不是什么臭狗屎,而是非常优秀的青年),冒着随时被大水卷走或掉进沙坑淹死的危险,义无反顾地朝已经倒塌了的大棚子方向摸了过去。我想,在这个生死关头,我这个大队长必须这样,日后才能服人,才能确保自己的权威性。
但我也担心娇娇,怕她冻坏,她挤在几十个湿淋淋的男性身体中间,会不会害怕?没有我在跟前保护,会不会有人浑水摸鱼,占她的便宜?尽管有着这么多的担心,我并没有改变主意,救人是第一位的,这并非出于人道主义什么的,而是出于责任,这十八条小命和我的未来息息相关。
我一边蹚着没腰深的水往前走,让大家喊着那些失踪者的名字,一边在心里诅咒,我当然不敢诅咒别个,只能诅咒王八操的老天爷,它总是跟我过不去,不让我舒舒服服地度过这场人生劫难。他要是个普通老百姓,我非一刀捅了他不可!
二十
从专用线路基到大棚子总共也就一百多米,中间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沙坑,现在都灌满了水,我走在最前面,给他们趟路。我掉进去几回,都及时游出来。这样折腾了半宿,只找回来迷失方向的七个病号,和三具尸体,其余的八个人估计是让大水冲跑了,只能天亮以后再找。这时我们这些人差不多已经快冻僵了,车皮里的人听说我们回来了,都主动把位置让出来,把我们拽进去。
我找到了娇娇,她像个受了惊吓的小刺猬,蜷成一团,连脑袋都缩到了衣服里。我实在是太冷了,也顾不得许多了,就把冰冷的身体紧贴着她,把她搂进怀里,哆哆嗦嗦地小声对她的耳朵说:“别,别怕……是我……”她听出来是我,就把我包着她的上衣反过来包住我,搂着我瑟瑟发抖。我们的牙齿发出十分吓人的磕碰声,车皮里所有的牙齿都跟我们一样,进行无休无止的磕碰大比赛,再加上几十个肚子在咕咕噜噜进行肠鸣大合唱,车皮里好不热闹,一时间竟把外面的风声雨声都压了下去,错误地以为雨已经不下了。其实雨一直在下,只是雷声不像开始那么疯狂了,它时不时来一下,向人们显示着它无意离开这个该死的荒原,直到把我们这群倒霉鬼全部消灭为止。
二十一
天快亮的时候,挤在车皮门口的人们发生了混乱,把迷迷糊糊的我弄醒了。只听有人喊:“车皮进水了!”
这一吓非同小可。车皮是我们生存唯一的希望,它一进水,我们就没有立锥之地了。
这时水已经涌到我们坐着的地方,人们不知所措,使劲往里挤,好像里边是个安全港,其实是生存本能对于突然到来的灾祸做出的极不明智的反应。我怕把娇娇挤死,就尽力用身体护着她,用我的双臂支着车厢的铁壁,并大声下着命令:“不要挤,全体人员立即到外面去,到路基上去!”由于黑暗中充满了恐怖的喊叫,我的命令被他们的叫声淹没了。加上我的体力经过一夜的消耗,哪还有能力支持得住?一股不可遏止的力量仿佛轻轻一推,就把我挤扁乎了,好像要把我俩挤进车厢板里去。就在我极力想往外拱的瞬间,我听见娇娇轻微地叹息了一声,就慢慢地从我怀里往下出溜,由于我的胳膊还在支着车厢板,身体受着强大的挤压,怎么也抽不出手来拽她,我只能喊她:“娇娇!你咋啦?快站起来!你快站起来!”她没有反应。我知道,她是不行了。要是这时候人们能够放松,能够让我腾出手来,我会把她抱起来,走到车厢外面去,让她透透气,也许她还有救。可是不论我怎样声嘶力竭又骂又叫,也丝毫不起作用。直到大水淹到了胸脯,车厢里再也不能呆了,人们才往外涌去。
我是最后一个从车皮里出来的,这时天已大亮,老右们还在路基上站着,也就是在水里站着,一个个露着鬼一样的面孔,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死亡。
我抱着已经冰冷的娇娇,麻木地,充满悲忿地,往车站方向走着。也许那是一种求生的本能吧?因为从我们那个地方,只能看到车站,那儿有一个大烟筒,距离我们最近,而且有一条专用线,只有走在它上面,才不至于被大水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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