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小艳史
作者:老张斌
我发现,他们一家,在用舌头擦过碗之后就一个个走了,没有后续的节目,比如吃馒头啦,吃菜什么的。就那么一个节目——喝粥!
对我,也一视同仁。当然。下放干部要同吃同住同劳动,不兴特殊化,何况我还是个混进下放干部队伍里的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呢?
有人收走了我的碗,边走边用舌头擦我没擦的碗,也不嫌我脏,让我不好意思。干这活儿的是娇娇,也就是他家的大姑娘。据说已经十四岁了看上去却像十六岁,我说的是她的身高,像一根艾蒿。
老乔坐在对面炕沿上卷烟。这是每天饭后必做的事,天天卷月月卷年年卷,雷打不动。他从衣袋里先摸出一张事先撕好的小纸条儿,从另一只口袋里摸出一小撮烟丝儿(实际上大半是榆树叶),撒在那个纸条上,两手捉住它,把里面的“烟丝儿”捺了捺,就飞快地卷起来,转眼之间,卷烟就成了。制造一只卷烟和喝掉一大碗粥用的时间相等。显然他对这项工作极为擅长。他把烟点着,猛吸两口,那卷烟就短了一半,他也跟着咳嗽起来。两口,仅只两口,屋里就被一种苦辣味儿占领了。
他把烟吸完了,就满怀歉意地咧咧嘴说:“家里实在是没有一点米了,因为你来,才打支书家借了一碗米……”
我大吃一惊。天真地问:“现在就没米了,往后咋办?”
他笑了笑:“往后?往后还不是挨饿……政府倒有一点返还粮,但要拿钱买,社里没有钱,一分钱也没有,社员也没有……今年怕是连种子都拉不回来……”
“那,你们去年打的粮食呢?”我继续我的天真。
“全上交给国家了,就那也完不成任务啊……”
“任务是谁定的呢?”
“上边……一级一级地往上报产量,报少了不让,说你瞒产,不撤你职就打你右倾,谁也不想遭那个罪,就都比赛着往多里报,结果就按你报的征收,工作队挨家挨户地收,连各户蒸好了留着过年的豆包都给收走了……”
我想起我们战术系的李上尉,都说他说的是假话,新农村还能让人吃糠咽菜?纯粹污蔑共产党,攻击党的统购统销政策,是可忍孰不可忍!他的处分比我还重。他不是降两级工资,而是取消工资,每月只发二十八块钱的生活费。
我想起昨晚下的决心(好好改造),现在是付诸行动的时候了。于是我赶忙从背包里摸出一个信封,里面是实行薪金制以来的两年间积攒下的五百块钱,我数出来三百块,想了想,又拿下来一百。我也不富裕,不能把这点积蓄都借给他们,得给自己留点后路,谁知他们还不还呢?我走到对面,把钱放在炕沿上,说:“这是二百块钱,拿去买种子吧,我算了算,大概可以买一万斤包米或者四千斤麦子吧?”我又数出三十元放他腿上说:“这三十元算我三个月的伙食费,你看行不行?以后我每月交十元——比在部队食堂少点。我的工资原先是七十元,现在给降到了四十七元(一不小心就说露了馅),我还要给父母寄十五元……”老乔怔怔地望着我,我发现刚才走了的一家人都站在房门口,默默地望着我,然后,老乔吸溜了两下鼻子,像是要哭了,他说我是他一家人的救命恩人,也是全体社员的恩人,这一下我们有救了。说着脸上就绽开了一捧菊花瓣儿,我想那就表示他笑了。一家人也都跟着他笑了。
我说别这么说,这点钱算不了什么。我是来你们这儿劳动(改造)的,“改造”两字我幸好没说,咽回去了。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有个啥事唔的还要你多帮忙呢。
他说那还用说,有啥事你只管说,在这二亩八分地界,我多少还能当点家。这么说吧,除了支书就是我,也算一人之下百人之上吧。说到这儿他脸上的菊花开得更加灿烂了。
当然,那还用说,以后全靠你了(我是从什么时候学会奉承人的呢?真他妈的邪门儿。)
五
我把钱借给社里,社里用它买来了急需的种子。拉种子的大车是由社里唯一还活着的一匹大灰马(本来是个大红马,但我不敢说它是个大红马,因为它那个样子和它的命运不像是大红的,倒更像是灰色的)从三十里以外的县城拉回来的,从清早到天黑,它走一步,喘一喘,大腿也要抖上一抖。汗水把毛全给湿透了,一绺一绺的,披在瘦骨嶙峋的身上,它那可怜可敬的形象让我想起有名的骑士先生堂·吉诃德座下的那匹著名的瘦马“若昔难得”(真是好名字)。想起若昔难得就会想起好多事情,都是那么可笑。按说大灰马都到了这个份儿上,只剩最后一口气了,不应再让它干这种活了。可是谁让它是马呢?它不干谁干呢?可敬的大灰马知道这是它义不容辞的责任,就无怨无悔地,非常悲壮地去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它没有一去不复返,返倒是返回来了,它挨到了村边,也就是走完了它的万里长征,最后长叹一声訇然倒下。社员们并没因此而伤心落泪,也没给它开个追悼会寄托对它的哀思,人人脸上都现出一些喜色。喜从何来?因为每死一头牲口,就能分上一块肉,而这是增加他们蛋白质的唯一机会。再者说了,社里那么多牲口一个个都饿死了,它也早就应该饿死了,大家都盼着它死呢。它好像知道它还有一项工作没有完成,所以就勉为其难地坚持活到现在,直到把最后的一项使命完成,才放心地去了。
真是一匹好马呀,简直就像一位完美的革命者!
当晚人们就把它的皮扒了,把肉切成二十二块,每家一块。下水和骨头由负责扒皮剔骨者和支书拿去享用了。
大车上除了给社里买的种子,还拉回了我当月的口粮(三十斤小米)。老乔乐颠颠喘吁吁地背着它进屋,往炕上一撂,媚笑着问我:“你说吧咋办?这小米是你的,你是自己起伙呢,还是跟我们伙着吃?”
我发现一家人五双眼睛都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充满了渴望和乞求的眼神,我简直就不敢看它们,我心里升华出一股豪情,就是把这三十斤小米全给了他们也在所不惜!我不想让那五口人提心吊胆地等待,几乎是在老乔的问话刚一落地就把我的态度表明了:“那还用问,伙着吃呗。”我还笑了笑,非常的轻松,一点也没有痛苦,也没有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实际上我对粮食远不如我对头上的帽子更关心,只要头上那顶看不见摸不着的帽子摘掉了,面包就会有,老婆也会有,这是多么简单的道理呀。
我的话一出口,那些眼睛就都大放光明,那些嘴就都张开了,像一朵朵葵花看见了太阳,笑声就从那儿蹦了出来,满屋都是前所未有的笑声,它们像飞进窗子的鸟儿一样东撞一下西撞一下。特别是两个女孩。她们走到我跟前,用亲切的目光仰望着我,笑得多么灿烂!二娇偎到了我腿上,娇娇也想偎,但她毕竟大了,不好意思,就拉住了我的一只手。我用另一只手摩挲着二娇黄煎煎稀溜溜的头发,跟大家一起笑。啊,真好。什么叫幸福?我现在知道了,所谓幸福,有时候是十分简单的,当你感觉到,你是人们希望的那个样儿时,或者说你是人们所需要的那个样儿时,他们幸福了,你也就幸福了。
由于有了这每月的三十斤粮食,这一家人就不再顿顿吃树皮草根野菜了。我在心里算了一下,实际上每天只有一斤粮食,却要由六个人来吃,每人平均不到二两,再分成两顿,每顿就只能吃上一两了。这对我来说,是很不合算的,是犯傻。但它却给一家人带来了生的希望,这是非常值得的。它也必然会给我的改造带来好处,而这正是我最需要的。这就是说,我做的这件事是我们的导师马克思的夫人燕妮同志所大力提倡的,即“人人为我,我为人人”。她的这一格言将成为我行动的指南。
这天晚上,全家人,也可以说全村人都睡得很晚,因为每一幢草房里都飘荡着煮马肉的香味。那些好久没闻见过肉香的鼻子,它们是多么敏感啊?那些被树皮草根之类糊弄了很久的胃,它们是多么兴奋啊?大公马的死给人们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快乐,早知这样,我估计它早就死了,或者它愿意死上它十回八回的,它的确是一匹富有自我牺牲精神的好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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