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小艳史
作者:老张斌
她瞪着她那双让人着迷的雾气沼沼的大眼睛,不停地霎动着,盯着我的嘴,好像要从那儿把我没说出来的话,也就是真话,掏出来。她不相信我说的是真话。她总说,你这个人咋这样呢?我咋就听不出来你说的到底哪句是真话哪句是假话呢?我一听她这么说,就在心里给自己鼓掌,这说明我已经改造得差不多了,快改造成个好人了。
休息的时候,我是说昨天上午打麦子那会儿,我躺到麦秸上闭着眼睛喘,汗水把绒衣都给湿透了(小棉袄早甩了),像冰一样贴着我,让我难受。小杨红像每天一样躺到了我身边,她也不怕别人说闲话,甚至连带队的找她个别谈话要她注意自己的立场之类都不往心里去,她说我躺哪儿是我的自由,谁也管不着,我跟谁说话儿也是我的自由,我又没说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话,你管得着吗?据说她爸爸是个什么官儿,所以也没人敢对她咋着。可是我就不同了,我可害怕。他们不敢对她咋着,可敢对我咋着。她这不是害我吗?
所以她往我旁边一躺,我就吓得一蹦,好像见了一条美女蛇,恨不得立马逃到天外去。“唱一个呗!”她拽拽我肥厚的大耳朵,小声央求我,“求你啦,唱一个好吗?你要是唱一个,中午我把我的馒头给你一个,行吗?”
中午吃馒头,每人两个,不收粮票。这是我们一天的盼望,一天中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幸福。要是有人给你一个馒头,那他就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了也差不多。小杨红不管我唱不唱每天中午都给我一个馒头,她就这一点好。她还事先把座位给我占好,大老远地看见我进食堂就站起来喊我,好像害怕别人不知道似的。面对那么多好奇的(妒忌的)目光,我光想抱头鼠窜,可是那个又香又解饿的大馒头的吸引力实在是太大了,我无力抵抗,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还是羞羞答答别别扭扭地蹭到她跟前去。就因为这个馒头,我对她总也恨不起来。
“你,能不能让我好好歇会儿?”我假装生气地说,“你知不知道你这种无理要求会给我带来什么后果?你要是不想把我害死,就躺到别的地方去,离我远点儿,越远越好。听见了吗?”
一个姑娘听见别的男人这么说她,早就红着脸,哭着跑了,何况说她的那个男的还是个臭狗屎!她一点也不脸红,也不哭不跑,还死皮赖脸地在那儿小声央求:“别这样好不好?人家不是爱听你唱吗?你就小声哼哼也行啊,人家又不是白听,不是给你一个大馒头吗?”一边央求一边摇晃我,就是不让我好好休息。我说好吧,唱个苏联歌曲吧。然后就小声唱:“春天里的花园百花怒放,春天里的姑娘更漂亮……”她嘻嘻地笑起来,说,你咋知道春天里的姑娘更漂亮呢?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冬天里的姑娘就不漂亮了?
我不想回答,只管继续唱我的:“夜晚在花园里,我和爱人相遇,生活就立刻变了样……”她又嘻嘻地笑起来,说,真的吗?夜晚一和爱人相遇生活就立刻变了样?
她就这么烦人。我不唱了。因为老王来了。
老王看了我一眼,恶狠狠地看了一眼。他也会吃醋啊。他会想,一个狗屎堆咋就能把阿门农场最漂亮的姑娘给迷住了呢?真他妈的邪门了。
“全体右派分子马上到食堂集合!”他面对着我大声吼叫。
二
农场出一辆大货车送我们。车已经来到我们大宿舍门口,在那儿突突地冒着白烟。我心里不免有一点留恋。留恋什么呢?小杨红?还是她每天给我的大馒头?
一条小手帕,包着几个桃酥,塞我衣袋里了。没塞进来的是一双泪汪汪的眼睛。
大家都争着往车上爬,好占个靠前的位置,后边颠得厉害。我也想早点爬上去,可她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拉住我的手眼泪汪汪地难舍难分,让我恨得咬牙根儿。后来她说了一句要命的话,她说完就跑了。她要是不跑,我非得给她一巴掌不结。
她说:“对不起,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对你说,因为,因为……有个小姑娘,她长得挺漂亮,她来找你,正好让我碰见了,我问她,他是你啥?她说是她哥。我说你姓啥?她说她姓乔。我说你姓乔他姓柳他咋会是你哥呢?她就红了脸说不出来了。我说他走了,早就走了,不在这儿了……”
王八操的小杨红,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要不是汽车开动了,我一定要把你抓住,狠狠地揍你一顿,让你一辈子都忘不了你干了一件多缺德的事儿!
我离开富裕社到红专农场劳动改造已经半年多了,娇娇一次也没来找我,我也没回去看她。我不是把她忘了,是我们没有节假日,请假也不准。我把希望寄托在她能来看我,她却一直没来。我纳闷儿,难道她这么快就把她哥给忘了?不可能。那么她是不是已经像她多次说的那样(你敢走,我就死),跳到大河里去了?或者在河边那棵丁香树上拴了个绳套儿?几次我提笔想写封信给她,一想,又把笔放下了。但我始终没有放弃希望。我还想着我对她的承诺(等我回到革命队伍里了,你也长大了,那时候要是你还没忘我,我就娶你当老婆),说不定真会实现呢。这个王八操的小杨红,我永远也饶不了你,你等着吧你!
这是昨天下午的事。
当天晚上我们就住进了县委党校(的确有点讽刺,右派住进了左派们的营地,因为左派们放假了)。据说党校校长是县委书记兼的,副校长是李有良兼。这个王八操的一直官运亨通。另有小道消息说,这次把全县老右集中起来开会,是要宣布摘帽事宜。这条消息给我们打了一针吗啡,闹腾得我一夜都没睡着觉。
三
让我高兴的是见到了王木,这位老兄到底投奔到李有良的门下来了,弄了个人事局副局长的差事。他说书典也在这儿,还是他的部下。这次右派集中学习,就是李有良策划的,具体由王木负责。
嘘寒问暖之后,我就问他关于给右派摘帽的传闻。他说没那么回事儿,这次主要是把分散在各地的右派们集中起来,开完会就到拉巴砂石场去,边劳动边学习,由县人事局负责,目的是加快改造。至于何时摘帽,上边还没有出台政策。他让我少安毋躁,只要上边有了政策,肯定会考虑到我的。
“小白呢?她也跟你来了吗?”我想见见她,这个世上少有的好人。
“她还在原来的医院,这边没有房子,她也不愿到小医院来。”
“太遗憾了,”我失望地说,“她给我寄过一个包裹,我还没感谢她呢。”
“感谢个屁,那是我让她寄的。”王木笑着说,“嗳,你见老余头没?他也在你们这一堆里,没想到吧?”
他说的老余头是个投诚过来的国民党将军,原先和我们在一起当教员,后来转业到一家中学当教师去了。他有个女儿长得挺好,我们星期天常到他家去玩儿,跟他女儿跳舞,吃他老伴做的菜。他划右派是理所当然的,我一点也不感到奇怪。
四
我们二百多老右在党校集中学习了三天,边学习边讨论边交心边批判,人人争先恐后,痛斥自己和别人,痛哭流涕,举起双手投降。我心中暗笑,这些可怜的家伙,还以为只要积极表现,这次就能摘帽呢。他们哪里知道这不过是一种谣传?尽管我心里一清二楚,但也得跟大家一样,对学习讨论之类表现得十分积极,对所有上述文章都赞不绝口,说是具有伟大的现实意义和深远的历史意义。然后呢,按照事先的部署,三天之后就开拔,到荒无人烟的拉巴砂石场去集中改造。
开拔之前开了个大会,宣布右派大队的领导班子:大队长柳杏林,副大队长李铁、王钢。下设四个中队,每中队四个小队,另有一个直属强劳小队,中小队长由大队长任命。
宣布之前,李有良王木把我叫到他们的临时办公室去,透露了这个名单,说是经过县委领导同意的,意义非同小可,希望我不但要自己改造好,还要帮助县委把这些人管好,改造好,任重而道远。我则感激涕零地表示决心说,请你们放心,我一定不辜负党对我的信任,一定要把自己改造成个新人,还要把这二百多反动派管理好,保证一个不跑,一个不死(因病而死者除外),个个脱胎换骨重做新人。李有良说这个态度很好,但要纠正你一句,不可能百分之百都能重做新人,毛主席说了,愿意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的人总是有的,那就让他们带着去好了。我忙说对对对,那就让他们带着去好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也挡不住的。后边这句不一定是当时我说的,但我觉得当时要是能这么说就更有水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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