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小艳史

作者:老张斌




  “肉麻……的信?咋肉麻了?我不就是说有机会给她看看我写的诗吗?她说她想看看,这有什么可肉麻的呢?”
  这是我五年来第一次跟他顶嘴。我知道这里面有多大的风险,但我实在忍不住了,人的忍耐都是有限度的。他让我说怔了,瞪着我,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看样子我的态度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作为我的革命引路人,我的导师,实在是没有想到我会这么放肆,简直就是造反。
  “嘭!”他拍桌子了。他站起来了。他脸上的肌肉在那儿哆嗦起来了。太阳穴的闪电也蹦出来了。他的手指头笔直地指向了坐他对面的我,我的鼻子。“你,你给我站起来!”他脸色发青,发紫,嘴角堆起了白沫子,像一只出水的螃蟹。
  我站起来,我的腿也在打哆嗦。他想干什么?他要给我处分么?开除我的军籍,党籍?关我的禁闭?枪毙我?
  他是黄眼仁儿,像个外国人。他的胡子也是黄的,不完全是黄,还有红,白,黑,而且很稀,而且很杂,杂乱无章。这一点我早就发现了,但没像今天这么明确,也没像今天觉得这些都是他的缺点。我发现,他并不漂亮。我以前总认为他很漂亮。真奇怪,我咋会那么认为呢?
  他还是那个李有良,还是。
  “坐下!”他命令我。
  “我可能有点激动,”他说,像是解释,对他的失态表示歉意,“我不能不激动!当我听别人给我汇报你在医院大门口给那个护士,那个安东妮一封信,我当时就想把你叫来训你一顿,还不光是训你,我甚至都想揍你一顿!”他歇了会儿,抓起眼前的茶缸子咕咚咕咚喝了两口水,用手背抹了抹嘴边的水珠儿,接着说:“你要知道,我不能容忍你犯任何一点错误!哪怕在别人看来是针眼那么小的错误,也不行!为什么?就因为你是我冒着风险发现的,培养的,发展的中共党员!在500多学员中,只发展了5个人,其中就有你一个!而你的出身又不好,你必须在实际工作中表现出比别人优秀十倍,一百倍,才能证明我坚持要发展你是正确的,不至于犯立场性的错误!”他又抓起茶缸子,但里面没有茶了。我从茶几上拿了暖瓶,给他倒水。他不让我倒,自己倒了一缸子水,咕冬咕冬地喝了半下子。“你给那个安东妮写信的动机,你并没有彻底交代,你是想充当一个可耻的第三者!你明知道她已经有了,你为什么还要给她写那样的信?你不是想用你的破诗打动她吗?我说你的破诗,你可能心里不服,你以为你的诗是好诗,怎么是破诗呢?这一点我今天没时间跟你讨论,事实上早就有人不止一次向我汇报过你跟书典,说你们两个有小布亚乔亚习气,下了班就钻图书馆看书。看书是好事,但你们不看马恩列斯毛,看的都是外国佬的诗歌,他们,那些个资产阶级的诗人、作家,他们能写出无产阶级革命的诗歌吗?据我所知,真正无产阶级的诗人,到目前为止,只有一个,就是马雅可夫斯基同志,他的诗是列宁同志肯定过的,除他之外,什么普希金啦,莱蒙托夫啦,都是资产阶级的诗人,都不是你这个共产党员应该学习的,你懂不懂?”
  我让他一顿狂轰滥炸给炸蒙了,坐在那儿脑袋嗡嗡叫,像钻进来一千只蜜蜂。
  “我……懂……”
  “你懂个屁!”他继续大声嚷嚷,“今天我不跟你说这个,这个以后再跟你说,我是要告诉你,那个安东妮,你以后不许再跟她接触,不许给她写信,不许让她看你那些破诗,听见没有?”
  “听见了。”
  “我不想给你解释,没什么可解释的,你的义务就是执行命令。”
  “是。”
  “以后你一有思想活动,就立即给我汇报,不许隐瞒!你要知道,你的一举一动,都会有人向我反映的,不然的话,我怎么会知道你给那个安东妮写信呢?”
  “可是……”我想问问安东妮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我就不能接触她?难道男女之间,除了相爱就不能有别的感情吗?
  “没有什么‘可是’,回去吧,‘执行’是你的义务。”他一挥手,让我走人。
  我像是受了极大侮辱,极大的,无法忍受的侮辱。但我只能忍受。我不知道,除了忍受,还有什么办法?我是一个革命者,一个一心要跟随着像李有良那样的革命者把革命进行到底的青年。在我的前面,有一个光辉灿烂的前景,它是我惟一的追求。至于诗啦(那些破诗),爱情啦,比起革命,比起那个灿烂的前景,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我除了听从,或者说执行,没有任何回旋余地。这就是我的处境。
  
  三
  但我要查出那个告密的家伙。我怀疑书典。只能是他。小红把我写信的事告诉了他,他就向协理员汇报了。他为什么要汇报?很简单,他想进步。他至今还没有入党。只有入党才能算是一个革命者,否则只能算是革命的同路人。汇报就是靠近“组织”,也就是靠近党。因此书典把我写信的事向协理员汇报是很自然的事情。我查出来也没有办法。只不过,我想知道是不是他干的,如果是,从今往后,我就不再拿他当知心朋友了,他在我心目中就什么也不是了。而在此之前,我还一直想介绍他入党呢。说不定他跟我交好,其中就有这个目的。
  吃过晚饭,王木就忙着擦皮鞋,看样儿他是想出去跳舞。王木总是把皮鞋擦得锃明瓦亮,就是苍蝇落上去也得出溜个跟头。书典也在那儿擦皮鞋,大概他跟小红约会好了,不是看电影就是跳舞。那时候,业余活动也只有这两样。看他俩那个忙活劲儿我就来气,气不打一处来。我已经憋了一天,没找着机会问书典,这会儿再也憋不住了。我说:“你们二位又想出去跳舞吗?等一会再去行不行啊?我有话要对二位说。”
  王木笑咧咧地:“有啥屁快放,还他妈挺严肃呢。”书典继续擦他的皮鞋,没有接我的话茬儿,只是把他的大眼珠子往上翻了翻,脸上的表情……我没注意他脸上是什么表情,我也不感兴趣。他爱什么表情就什么表情。这个叛徒!
  “我只想问一句话,”我尽量把话说得不那么火药味儿十足,“我前天出院时给安东妮同志写了一封感谢信,感谢住院期间她对我的照料,我觉着这不是什么错误,就算是错误,也没多大,至少不会砍头吧,可就有人煞有介事地向领导做了非常及时的汇报,今天协理员噼里啪啦把我猛训一顿,差一点就把我从办公室轰出去!我想了一天也没想出这人是谁,我想请你们帮我想想,我好去感谢这位同志,感谢他对我的关心,他是怕我掉队才这么做的吧?我想是的。不然就没法解释他的动机之类……”
  王木笑道:“就这事啊?那我告诉你吧,是我汇报的。你不用感谢我,你不恨我就行了。走哇书典,舞会快开始啦……”
  “等等,我不信!你又没看见我给安递信,你凭什么汇报?”
  “我凭什么?我凭直觉。你不是一直想着人家安东妮吗?小白给你介绍那么多好姑娘,你都不同意,你说你得找一个能跟安东妮差不多的。这次,你好不容易得了个急性胃肠炎,正好她给你当特护,你跟她在一起呆了三天三夜,还能不呆出点感情来?让你出院你能不恋恋不舍?你又多情,又会写,能不借此机会给她写封信,或者写首诗的?我一猜就这么回事儿,所以就汇报了。这回信了吧?走,书典,再不走就来不及啦!”
  “不行!你可以走,书典不能走。”
  书典说:“你先走吧,我看柳杏想跟我说啥。”
  王木笑咧咧地走了,还他妈的吹着口哨,一副幸灾乐祸的德性。我都恨死了。
  “说吧朋友,现在你还是我的朋友,要是你坦白的话。”
  “好吧,那我告诉你,不是我汇报的。”书典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不是你是谁?”
  “你认为我会干那种缺德事儿?”
  “不是你是谁?”
  “我再说一遍,不是我,也不可能是我!”说完这句,他就不再理我,气汹汹地走了出去。
  我望着他的虎背熊腰,觉得他长得真他妈的难看,姑娘们咋就喜欢这样的呢?
  不可能不是他!
  不可能是王木。
  不行,我一定要把那个家伙查出来,查他个水落石出。怎么查呢?协理员不让我再接触安,那我就找小红。当然今天不行了,小红跟书典跳舞去了。他妈的书典,他神不知鬼不觉就把小红弄到手了。那么好个姑娘,除了脸上有两颗青春痘,找不出她有别的毛病。那么好个姑娘让他给弄到手了。他凭什么呢?他不就有两块胸大肌吗?他的诗(破诗)写得比我还破。他连个党都入不上。他凭什么那么牛B?我都快气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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