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小艳史
作者:老张斌
两人没有异议,当晚就开会宣布了。事前李铁问要不要给支部汇报一下再宣布?我听了有些不悦,就假传圣旨说李部长说了,右派大队内部的事由咱们自己定,不用麻烦支部,只有自己决定不了的才去请示支部。其实李有良并没有这么说,他说的是右派大队归县人事局和砂石公司党支部双重领导。我想要是屁大的事儿都去请示党支部,那我这个大队长岂不成了傀儡?我不能开这个先例。而且通过这件事我看出来李铁这个王八蛋他对我当这个大队长有点不服气,总想给我出点难题,现在只不过是想试探一下我有多大能水儿,随时想抓我一点把柄,好取我而代之。对这个王八蛋,我得多加几分小心才是。
六
对这次分工,王钢不大满意,他会后对我发牢骚说,为啥不让李铁管生产?你让他管学习,他就有了理由不出工,坐在办公室里整材料,划表格,像那么回事似的,其实是逃避劳动。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要是不想管生产,那就由我来管,你管后勤吧。他说算了,后勤有啥管的?不就是两个烧炕的破老头吗?说完自己嘿嘿地笑了。
砂石场的劳动比起红专农场来强度大多了,就是水利工地下来的老右们也有点吃不消。白天十个小时挖砂石(砂石在冻土层下面,光刨半米厚的冻土层就能把人累死),每人一天的定量是一方卵石,一方粗砂。这是计件工人的定量,他们完成定量就有十三块钱的工资。挣钱是他们的动力,基本上都能完成。老右们体力差,粮食定量低,又没干过这种活儿,不会使巧劲儿,累得跑肚拉稀也完不成定额。这还不说,晚上喝完稀粥,想躺炕上歇会儿都不行,李铁的学习交心活动又开始了。他提的口号是“交黑心换红心”。他振振有词地说,右派分子每人都有一颗黑心,就是反党之心,如不交出来,批倒斗臭,随时都会重犯新的错误。他搞了一个谁也跑不脱的连环套:你既然是右派,你就必然反党,你要说你不反党,那就是不认罪,就得批倒斗臭。你认罪了,就证明你确实是反党了,也得批倒斗臭。总之是在劫难逃。我发现,这个王八操的天生就是个整人狂,把他划右派真是太冤枉了。
另一件也是他的发明创造,即根据每个人的劳动和交心情况,把老右们再划一次左中右,每月一划,张榜公布。要是一年十二个月都划到左边,就有希望回到革命队伍,要是大部分时间都划到右边,就成了右中之右,那还有什么希望?所以谁也不想把自己划到右边去,那就得使劲表现,不但要拼命干活,还得争着交心,交了自己的黑心,还得检举别人的黑心黑肺,以求立功赎罪。让他这么一折腾,整个右派大队就像一个大蜂巢,无论白天黑夜都搞得嗡嗡叫,就是做梦也没有一个好梦,不是交心就是挨批。
我说:“李铁呀,我看在右派中划左中右这个办法是不是改一下?改成先进、一般、后进三种。你看这样行不行?”我说时面带微笑,显得挺友好。
王钢说:“我同意。右派就是右派,里面哪有左派?”
李铁红了脸,争辩道:“毛主席说凡是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左中右,我认为这没什么不对。”
王钢说:“毛主席说的右,就是咱们这号的,他可没说右派中也有左派。”
李铁不服:“我也没说右派中有左派,我是对他们改造程度进行比较区分,这样有利于促先进帮后进有何不妥?”
我笑了笑说:“我看你们俩的意见没有多大出入,无非是名称不一样,就这样吧,以后不叫左中右,就叫先进,中间,后进。”
大队长一锤定音,不管服不服,也没人再放屁。
最让人难受的事情是夜里装火车。你想啊,白天挑了一天石头,已经累得腰酸腿麻,晚上又学习两三个小时,散会后还在那儿争着交心,好不容易睡下了,不等你歇过劲来,又要爬起来装火车。三九寒天的从热被窝出来到零下三十多度的冰天雪地里干活,装火车有时间限制,一般情况下是每人平均五吨砂石,从专用线站台爬两三节跳板挑到车厢里,四个小时必须装完,装不完公司要挨罚,公司挨了罚,支书和经理就要把我叫去问我为什么?支书老周是个麻子,还是个独眼,还是个络腮胡,一脸恶相。从头一次看见他,我就在心里打鼓。王钢说,这人从前是个乡党委书记,外号老右倾,上边不得意他,就把个乡书记抹号了,发配到这么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当三个党员的头头。他大概是心里憋屈,从早到晚扎在食堂的小后屋,不是喝酒就是呼呼大睡,啥时候你见到他都是醉醺醺的,说话舌头发硬。他对右派大队的事毫无兴趣,从我们来到砂石场,他一次也没有莅临我们的会议指导。只有公司挨罚了,经理汇报了,他才把我叫去。也不是叫到办公室,而是叫到他喝酒的地方去,他一边喝着酒吃着猪耳朵之类(我一看见他那盘油汪汪的猪耳朵就要流哈喇子,一听见他嚼猪耳朵的声音——咯崩,咯崩,就要昏过去),他瞪着一只带玻璃花的眼睛,看看我,说:“你这个大队长是咋当的?你那二百多人是来改造来啦还是来混饭吃来啦?你再这样我可要向上边反映啦……”他也就说这么多,末了还问我吃饭没?要是没吃就在这儿吃吧。他也就是虚让我一下,表示对我的尊重而已。就这,我已经感激涕零了。打过几次交道之后,我发现这人还真不坏,看来还是俗话说的对:“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阿弥陀佛,就让他一直在这领导我们吧,千千万万别把他调走啊。
为了按时装完火车,不管你是大队长,还是烧炕的都得去挑石头。我知道老余头挑不动,就让他在大队部看电话,实际上就是让他休息。有一次李铁回大队部拿东西,见他没去装火车,就问他:“老余头,你为啥不去装火车?”他说:“大队长让我看电话。”李铁说:“电话又跑不了,还用一个大活人看着?去,装火车去!”
老余头空手上跳板都要摔跤,何况还要挑一挑石头?刚上到半截腰就从跳板上滚下来了。当时黑灯瞎火的,人们忙得眼睛直出汗,谁会注意到他呀?等到装完车,清点人数,才发现少了个人。根据以往经验,装完车总要有一两个人摔伤摔昏,反正一个反动派,摔伤摔昏哪怕摔死都是应该的。找到了抬进屋就算了事,大家都去睡觉,要是第二天这人硬了,就打报告,说死了一个,让他家里来人领尸吧。如此而已。
老余头摔伤的事让我很生气,这个王八操的李铁,你知不知道你他妈是干啥吃的?你知不知道老余头是我什么人?他差一点就是我老丈人!我为啥对他这么关心爱护?我不知道他是咱们这帮子反动派当中最反动的一个?就是咱们都是冤枉了的,他也不冤枉。他这个反动派是货真价实的。可是话又说回来了,他在运动中可是一句话也没说,把他打右派没有道理,你可以把他关监狱里去,判他无期、死刑,都可以,但你不能因为他当过国民党就说他是右派。右派是想跟共产党平起平坐,三分天下,你就是给他老余头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哪!这些话我都只不过在心里转一转,跟谁也没法说,除非我活腻味了。
我看见老余头躺在大棚子里哼哼,没人给我们烧炕了,问明原因,就把正在写黑板报的李铁叫到大队部。
“既然你知道我安排他看电话,为啥还让他去装火车?”
“我想着电话又不会跑用不着一个人看,装火车需要人手……”
我冷笑一声,说:这二百多号人党已经交给我了,出了事要找我算账,以后我决定了的事你少插嘴。现在人已经摔伤了,你马上带三个人把他抬医院去!”
这是我俩第一次公开较量。我之所以敢跟他较量,是因为上边有李有良和王木,他不能把我怎么样。他就是有后台,也不会太硬邦,否则他就不会给打成右派。
老余头住了三天院就出来了,继续烧炕。这个回合我大获全胜,老余头对我更是感恩不尽,说要是没有我,他的老命早没了。可是我想,你要这个老命又有何用?你这一辈子算是交待了。
七
有个名叫李小钢的小学老师,是李铁树立的交心样板。他几乎时时事事都要交心,不但找小队长,中队长交,还找大队长交。你只要看他一眼,他就跑过来向你交心,弄得我都不敢看他。就这也不行,他还是缠住你,不交不拉倒,可以说他是交心交上了瘾。为了摆脱他的纠缠,我就让他写书面材料。他很听话,每天都写,而且一式三份,交给三个大队长,好像怕有人把他的交心材料给贪污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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