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小艳史

作者:老张斌




  “娇娇,告诉我,你刚才为啥要逗我呢?把我吓一跳。”
  “嗯,让我好好想想……不为啥,就是想逗逗你,看你着不着急……”
  “我不是挺着急吗?往下呢?你准备咋办?”
  “往下?”她想了一会儿,小声说:“看你真着急了,我就知道了……”
  “知道啥?”
  “反正我不告诉你。”她更紧地贴着我,搂着我,嘻嘻地笑。
  我站下说:“咱们歇一会儿行吗?”
  “行。我知道你累了,还吹牛说能走两万五呢。”
  我找一个干净石头,跟她并肩坐下,拉住她一只手,那手是柔软的,有一点糙。我把它用两只大手合住,它就不见了。
  “天黑了。”她说。
  我不知她这句话里包含的意思,就看了看西边的天空,刚才还有一片光亮来的,这会儿只剩下一条灰色了,而周围正有深灰色的雾包抄过来,空气中的水分很多,扑到脸上湿乎乎的,微有凉意。
  “那咱们走吧。”我说。
  “再歇会儿吧,你累了。”她把身子靠着我,充满温情。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也懂得表达爱意吗?
  “娇娇……”
  “嗯?”
  “你想没想过,我可能是个坏蛋?”
  “你?是个坏蛋?”她还在那儿笑。
  “是啊,要是我挺坏的,比如说……”我想了想,这真他妈的无聊,说这个干吗呀?
  “说呗,咋不说啦?”
  “天不早啦,你妈在家着急啦,走吧!”
  我背起她,并且加快了脚步。
  我们回到村子,早已是夜黑如墨。这儿没有电灯,只有油灯。因为穷,油灯也不能随便点,大多数人家天一黑就睡觉,没有任何夜生活。就是城市,一九五七年以后,取消了舞会,除了看电影,晚上也没有别的文化娱乐活动。
  我把娇娇背进屋,她爸还没回来,妹妹和那个瞎奶奶早已在西屋睡了,只有她妈就着油灯做针线。见我们进屋,忙问:“摔啥样了?骨头没摔坏吧?”
  我把娇娇放到炕上,娇娇哼哼着,说:“脚脖子扭伤了,不敢着地,一着地就像刀扎的一样……”她妈放下活计,拿着灯过来看那只脚,她一摸,娇娇就大声叫痛。我心里好笑,这孩子可真会装。刚才在路上,一直嘻嘻地笑呢。
  “咋办?”她妈问我,这时候赤脚医生怕已经睡下了,要不要叫他过来看看?我说,没伤筋动骨,不会有危险,明天再说吧。给她弄个热毛巾焐一焐也许能止疼。
  她妈就到外屋去烧水。娇娇朝我做个鬼脸,让我俯身下来,说有话要跟我说。我俯下身子,她说:“你别跟她们睡一个屋了,到我们那屋睡吧……”说到这儿,脸就红了,忙解释:“我跟我奶我妹妹睡南炕,你睡北炕,你不是爱看书吗?你爱看多久都行……”
  “你爸你妈会同意吗?”
  “回头我对我妈说,晚上让你给我辅导功课。”
  我摸了摸她的脸蛋儿。她拉住我的手不丢,含情脉脉地盯着我。她说:“你今晚就搬过去睡吧……”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动了春心?不可能,她才十四岁呀,她能知道啥呢?
  “你为啥要我过你们那屋睡呢?我在这屋不是挺好吗?”我问。
  “我想你嘛,你在那屋睡,点着灯看书,我一睁眼就能看见你,我就会睡得安稳,会做好梦……”
  “啥样的梦才是好梦呢?”
  “当然是粮食丰收啦,还有就是上大学,到城里上班,一个月开五十块钱,给我妈买好多新衣服,给我爸买肉买酒,让他们过上好生活……”
  “嗯,这想法很好,是个好孩子。那你自己的好生活是什么样呢?”
  “我自己的?不知道……”
  这时她妈把水烧好了,端着半盆热水进来,娇娇说:“妈,让我哥过我们那屋睡吧,晚上让他给我辅导辅导功课,他学问可大啦。”
  她妈看看我,问:“行吗?这已经给你添够多麻烦了,咋好意思还麻烦你呢?”
  娇娇说:“我已经跟他商量好了,他帮我辅导功课,我帮他洗衣服,互帮互学嘛,谁也不吃亏。”
  她妈笑了,说:“你给你哥洗洗衣服还不应该,还讲价钱?”
  我说:“我本来是想搬到下放干部那个跑腿窝棚去的……”
  她妈忙问:“为啥?是嫌我们的饭食不好?还是有啥不得劲……”
  娇娇说:“我不让你走,你哪儿也不兴去!你要敢走,我就敢死给你看!”
  她妈说:“这是咋说话呢!”
  从这天开始,我就跟娇娇,二娇,她那个瞎奶奶,住到了西屋。我想,老乔跟他老婆一定也感到了自由,她半夜喊叫起来更会肆无忌惮了。
  
  十一
  早晨,是娇娇最快乐的时刻。
  她总是先起来,提着脚后跟来到我这边,用小嘴对着我的眼睛吹气儿,好把我吹醒。其实我已经醒了,我故意装睡,等她过来。她吹不醒我,就把小嘴扣到我的嘴上,让我出不上气儿来,把我憋醒。我猛地一下子搂住她,往我被窝里拽。她不敢声张,不敢笑,但她坐到地上不起来,让我恨得直咬牙。
  我们一起去河边溜鱼钩。
  早晨的空气有一股清香味儿,它是那个年代唯一免证供应的东西,你可以张开大嘴喝个饱。我们蹚着草上的露水,听着满世界鸟儿的歌唱,像在伊甸园里一样快乐。有时我还给她唱个歌儿,唱得最多是《喀秋莎》。娇娇说,你唱得真好听,这歌儿也好听,你教教我好吗?我说好,这歌儿本来就唱的是你呀,你就是那个喀秋莎姑娘,你走在峻峭的河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她天真地问,是吗?我有她好吗?是,当然,你比她好,你比所有的姑娘都好。等你长大了,我就娶你当老婆。她当真了,红了脸,问:“真的呀?你不骗我吧?”我不想回答她,就刮一下她的小鼻子,说:“你才那么点啊,就想嫁人了?害不害臊啊?”她就追着打我。我们就在河滩上跑。
  这是一天中我们最快乐的时刻。虽然是快乐,但我心里仍然觉得很苦。因为快乐只是一时的,表面的,痛苦却是长久的,内在的,无法言说的。痛苦已经在我心里生根,它还要在那儿开花结果呢。就像那棵山丁子一样。
  我羡慕娇娇,她家虽然穷,但这只是物质的匮乏,总有一天会解决。在精神上,她却是富足的。她出身好,年龄小,长得好,将来不愁找不着好婆家,嫁个公社书记的儿子什么的,过上等人的日子。那时候她就把我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一想到这儿,我恨不得今晚就把她的处女宝偷走,让那个公社书记的儿子当王八。
  
  十二
  花果山,白沙河,山丁子树,还有娇娇什么的,这不是生活中的诗意吗?要是连这样诗意的生活你都没感觉,你还敢说你是个诗人吗?
  于是我诗兴大发,几乎每天写诗,这次不是给安,也不是给娇娇,她看不懂。这次是给报刊。我要在全国的报刊上扔集束手榴弹,炸你们个晕头转向。你们不是不让我写吗?我偏当个诗人给你们看看,当个屈原之类的气气你们,我也要写个《天问》什么的,传之后世,万古流芳。
  诗寄出之后,就天天盼,夜夜想,咋还不来信呢?
  终于有一天,邮递员送来了三封信,都很厚。我拿着它们回到屋里,心里已经知道是退稿,但不知为什么退?我撕开信封,手有些抖。两封是铅印的退稿信,连措词都是统一的,连标点。因本刊稿挤……希望继续赐稿。去你妈的,休想!第三封有些不同,原稿上用回形针别着稿签,一审的意见是“不错,建议采用”;二审是“同意”;三审是“诗尚可,但应查明作者身份再做处理”。再看他们签写日期,是一个月以前,那就是说,他们已经查明了我的身份,所以才退稿。
  有如一瓢冷水兜头泼下,所有的异想天开瞬间化为泡影。
  一切的一切,全他妈的完蛋!
  我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生活下去的理由了。我想找到一个理由,好继续生活下去。没有,我找不到。只有一个人的名字在我眼前晃了一下,她叫娇娇。多好听的名字,就凭这个名字我就想爱她。可是我不爱,我不能爱。像我这种倒霉蛋儿,沾谁谁倒霉。那就算啦,去死吧。早死早托生。这个世界没有我可以留恋的事物,可以留恋的人。只有那个王八操的李有良,我一死他就高兴了,他彻底打倒了我,这个流氓,无赖,混进革命队伍里的臭虫!但对此我已无能为力,让老天爷惩罚他吧,他会遭报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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