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小艳史
作者:老张斌
大家笑过之后,老乔嘴里嚼着饼干问我:“嗳,给你寄东西的是你啥人啊?不是你老婆就是你姐妹吧?别的人咋能舍得呀?”
娇娇说:“净胡猜八猜,他哪有老婆啊?人家是他朋友的老婆。”
大家都惊叹:“啊!”“是吗?”“瞧瞧,唉哟!”
“娇娇说得对,是我一个朋友的老婆,嗯,她挺……”我想说挺漂亮,想想就没说。
大家都说真是天上难找地下难寻啊,眼下这年月,谁舍得把肉罐头给别人哪!自己吃都舍不得呢。
我这人有个毛病,好心血来潮,一见大家伙高兴,就把小白寄给我的东西全分了,只留下胶鞋和衬衫。
“蚊帐给娇娇和二娇,她们肉皮嫩,蚊子爱咬她们。”我说。
两个孩子钻进蚊帐里就在里边闹个没完,她们做梦也没梦见过这么好的东西。
当然,我(又一次)成了他们一家人的救星。
十六
人一旦交上好运,好运就会接二连三地光顾你。
离我们村五六里地有个国营农场,原来叫青山农场,现在叫干部红专农场,省里县里的下放干部都在那儿,有好几百号人。
老乔说,他们地多,一到夏天就忙不过来,年年都请求支援。昨天又来人联系了,要十个棒劳力去帮他们锄地,中午有大馒头,炖豆腐,一人一大碗。队里的人都争着去,你去不去?
“去多少天?”
“十天左右吧。”
“好,我去。”
天一蒙蒙亮就出发,一边走一边尿尿,每人尿了一百泡尿,把早上吃的汤汤水水全尿光了,接着就出汗,出白毛子汗。
农场的包米地一望无边,用记者们的话说,就是一片绿色海洋,分不清哪是草哪是苗,草苗展开大竞赛,蝶蜂蚂蚱一齐助威。我们往地头上一躺,用舌头舔草叶上的露水,等着农场管事的人来安排活儿。如果有饱饭吃,这种日子还是挺不错的。
中午,送饭大车高唱着欢乐咏叹调,满载着阳光雨露来到了我们眼前,由一位吃得每个毛孔都往外冒油的大师傅发大馒头,一人两个,每个足有四两重,白胖胖,软乎乎,上去先咬一口,好香!然后是炖豆腐,每人一大海碗,上头漂着一层黄褐色豆油,香味直撞鼻子眼儿,哈喇子早淌下来了。
一眨眼工夫我就把一大海碗豆腐给解决了,这顿午饭吃得呀,真是好得没法说了,简直就是人间最佳的一次午饭。要说有欠缺之处,也就是一条,没有酒。主要是啤酒。再就是没有猪耳朵猪蹄子之类。有了啤酒再有猪耳朵猪蹄子,吃完立马就死也足矣。
好事不能长久。本来说是十天,我只干了一天,第二天就换人了。为什么?因为有人生气,说,这么好的差事,那么多贫下中农,那么多下放干部,你都不派,偏派个右派分子,你的阶级感情哪里去了,你的阶级立场哪里去了?
当天晚上老乔从支书家回来,气得连饭都没吃,往炕上一倒就要睡。一家人问他,他吭都不吭。我这人敏感。我一想,肯定是因为我,他不好说。于是我就说,你们不用问了,从明天起,我搬到跑腿窝棚去住,去红专农场的活儿让别人去吧,我还去修水库。我说完就回西屋整理东西。
娇娇看着我把书往箱子里装,平静地问:“你真要走?”
我说真要走,不走不行了,不走你爸的主任就当不成了。
她没哭,也没拦我,这倒让我感到惊奇了。我原以为她会哭闹的,正想着怎么对付她呢。我用眼睛的余光瞟着她。她从屋角的破柜子里翻出一根绳子,团了团藏到了怀里,横着身子往外走,把后背对着我。这是小时候我们从家里偷东西时怕大人发现经常采取的政策。
她出了村直接去了河边。她在那块大石头上坐着,摆弄那团绳子。她把绳子往那根横枝子上扔,扔了十来下,才扔过去。她非常耐心地拴那个绳套,她对这项业务不是很熟练,鼓捣了半天,总算鼓捣成了。她站在石头上试了试,又调整了一会儿,好像是感觉合适了,才放心地回到原先那个地方,坐下,用两手捂着脸,小声嘤嘤地哭。这可能是她最后向人生告别了,不知这时候她都想了些什么?她嘤嘤了一会儿就控制不住自己了,就突然大放悲声,哭得肝肠寸断。
我本来是想等她真的把绳套儿套到了脖子上再跑上前去救她,上演一场老掉牙的英雄救美故事。看她这么个哭法,我的心都碎了,我揪着头发骂自己:你这个狼心狗肺的混账王八蛋,你明知不能娶人家干吗还要招惹人家?你既然招惹了人家就得对人家负责任,你明知负不起责任就不该招惹人家!你这个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呀,你是个改不掉吃屎的狗呀,你的老毛病又犯了呀,到啥时候都忘不了花呀!要死你自己去死呀,干吗让人家清清白白的小姑娘去死呀?你他妈还算个人吗?
我把她抱起来,不管她怎么踢蹬也不丢手。她用拳头胡乱地打我,把鼻子都给我打出血来了,眼泪鼻涕都给我打出来了,我说打得好打得好使劲打往死里打,打死一个少一个打死两个少一双!你打吧打吧,打死这个不要脸的混蛋吧,这是个最不要脸的混蛋了,打死他也不亏!打死喂狗狗都不吃!我哭着说着,抱着她在河边发疯似地跑,往哪儿跑也不知道,后来就跌倒了,跌在一个水坑里了,两个人在水坑里趴着,呜呜地哭,哭得昏天黑地,哭得世界末日就要来临。若不是她爸她妈还有两个破邻居找了来,真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呢!
十七
这一来,我的真实身份就暴露了,全村的人都知道了。十二个下放干部,就我一个老右。带队的老李把我叫到下放干部办公室(实际上是个快要瘫倒的小马架),他坐着,我站着。他黑着脸,我红着脸。他问我答。他说,我听。在幽暗中,他的一双眼睛像猫眼一样闪着绿光,挺他妈吓人的。
“听说你跟老乔的女儿住一个屋?”
“对。还有她奶她妹妹,她们住南炕我住北炕。她让我帮她辅导功课……”我得想法把他的嘴堵住,免得他净往邪处想。
“她知不知道你是右派?”
“知道,我早告诉她了。”
“你说没说右派是反动派,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
“说了,还说我想推翻共产党,是个化妆成美女的毒蛇,是披着羊皮的狼。是世界上最坏的人,就跟国民党差不多。”
他没笑,这个人连最起码的幽默感都没有。
“你还说以后要娶她当老婆?”
“对,说了。我说等我摘了帽子,回到革命队伍里了,不再是人民的敌人了,能挣钱了,要是你愿意跟我好,我就娶你当老婆。”
“你跟她睡过一个被窝?”
“这事可没有,绝对没有。谁要是说有,就把他叫来,我跟他当面对证。”
“你还给报纸寄过诗?”
“对,寄过,不过都给退回来了。”
“都写的是啥?能不能拿来让我看看?”
“烧了,当时就烧了。”
“为什么烧?怕留下罪证是不是?”
“是……不是,我是说没有什么罪证不罪证的,只不过写了河,树,小鸟之类,没有政治内容。”
“你把它们都烧了,你再说也没人相信了。你回去把它们重新回忆一下,写出来,交给我。你要知道,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你必须及时向组织交心,只有老老实实地把黑心交出来,才有可能脱胎换骨重做新人,懂不懂?”
“懂。”
“从今天起,你搬到下放干部跑腿窝棚里吃住,再不许你跟老乔的闺女来往了,你本来就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怎么着临死还要抓个垫背的?人家可是好端端的贫下中农啊,你要是把人家拉下水可不是一般性的问题,是什么问题你自己清楚!我这可不是吓唬你,咱们丑话说到头里,免得到时候你后悔。”他看了看我,好像等我辩驳,见我不吭声,就接着说,“右派分子本来就是敌我矛盾,只不过毛主席说了,先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要是坚持不改,性质就会起变化,怎么变化?是往好里变,还是往坏里变?这就看你自己了,你还是好自为之吧。”
他把毛主席的意思和他的意思混为一谈了,让你弄不清哪句话是毛主席说的,哪句话是他的体会发挥。不过总的来说,他没有篡改伟大领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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