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小艳史

作者:老张斌




  这话是真的吗?看样儿好像是真的,那就是说,是王木把我给害了。王木为何要害我呢?他不是我最好的朋友吗?李有良害我是因为他恨我,我是他的情敌;王木恨我有何理由?我又没爱他老婆,至少我没有表现出有那个愿望。
  “我说这些不是想让你恨王木,”他接着说,“王木也不一定是有心要害你才没把日记还给你,是拉虎了,忘了。他刚接手总支的工作,千头万绪的,哪能把你个人的事情放在心上?归根结底还是你自己的错,你要是不写,谁也害不了你是不是?这一点你今后也还是要记取的,就是你回到革命队伍以后,也不是就太平无事了,毛主席说,树欲静而风不止,这是什么意思呢?这就是告诉我们要警惕,首先是警惕自己别犯错误。这是我要跟你讲的第一个问题。再一个问题就是关于女人,这也是你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的一个重要原因。你最大的问题恐怕不是好不好色的问题,好色是每一个男人的本质,只要他是一个健康的男人,他就会对女色有天然的爱好和欲求,这没什么可奇怪的。你的问题是头脑简单,爱情高于一切。当然啦,有时候一个男人还真得爱情高于一切,但也要有个前提,就是这个爱情是不是你的?这个爱情的后果会是怎么样的?是否会危及到你的生存?这个恐怕你就没有想过,对不对?”
  他看着我,不再是从前那种仇恨满胸膛,而是以胜利者自居,大人教训小孩。他有资格这样,他的确有这个资格。
  “你说得对……不过,这些都过去了,我不想了,想也没用了。今后我也不会再有什么爱情了。我想知道的是,像我这样的人到啥时候才算改造好,这有没有一个标准,标准是什么?比如一个罪犯,说他改造好了,是指他的刑期满了,他就自由了。可是右派没有刑期,到啥时候才算期满呢?你是组织部长,应该知道吧?你说给我,我好照着去改造哇。”我显得急切而真诚,一个溺水者正在水里挣扎,想抓到一根树枝之类。
  这次他笑了,是真笑不是假笑。笑过之后就更和蔼可亲了。
  “这个问题你问得好,不过,我跟你一样,也不知道。”他又摸烟,边摸边说,“毛主席说,活到老学到老。三天不学习,赶不上刘少奇。就是说,一个革命者永远没有理由停止改造世界观,这适不适用你的情况?应该适用。”啪哒一声,他把烟点着了,吸了一大口,仰着脸挺陶醉。“至于你说的改造好的标准,恐怕不会有,那要因人而异,也可以说那要由组织上决定。我看你也不用在这方面太费心思,你只管像现在这样老老实实地干活,不写东西,不说不利于党的话,不做不利于党的事,到时候,一旦上边有了政策,我会照顾你的,这你放心好了。”
  我见他不往下说了,也没啥可问的了,就站起来说:“你们不是还要回县吗?时候不早了,我就不再耽搁你了。”
  他看了看表,说:“不晚,再坐一会儿。这地方太偏僻,来一趟不易。你说实话,你在这个地方能吃饱不?要不要给你换个地方?”
  我想了想,是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能吃饱。一天三顿干饭,还有菜,有鱼。今天我们就吃了一顿鱼干饭……再说社里的干部对我都不错,不拿我当阶级敌人对待,就不用换地方了……”
  他笑了,说:“你到底是学聪明了,学会说假话了。什么吃三顿干饭,前一段连树皮都啃光了,现在还在吃野菜!好了,过一段新粮下来就好了。我看你还是到红专农场去吧,那儿有二十多个跟你一样的右派,编成了一个小队,有一名干部领着,我们是想试验一种加速改造的方法,看看通过集中劳动和学习,能不能使改造进程快一点?这些人处分都比较轻,犯错误前都是党员,可以说是右派中的左派。如果此法可行,我准备把全县的右派和市里下放给我们的一部分全部集中起来,大概有好几百吧,就从这里边挑几个人当大队长中队长,你也是我心目中的人选,或者说主要的人选。你好好考虑考虑,不忙着回答。你去红专农场可以吃饱饭,这也很重要,你说是不是?”
  我立马就想到了娇娇,我走了她咋办?她会不会真的寻死上吊啊?“谢谢你李部长,让我想想再说吧,我想好了给你写信吧。”
  “行啊,想好了就告诉我,我让他们给你安排……对了,我忘了告诉你,咱们军校撤销编制了,人都下放到地方了,大多数去了北大荒农垦。王木给我打了几次电话,让我帮他安排个职位,你那个朋友书典也想到我这儿来。好,你回去吧,好好干别灰心,有我在这儿,你吃不了亏。”
  他说得跟真的似的。有他在这儿,我吃不了亏?我可不那么天真。也许你良心发现了?你想弥补?或者你不这样做就没法对安交代?还有那个小叛徒书典,想不到世界是这么小,才几天的事儿啊,就要在这儿见面了!你说你背叛朋友到底捞着啥好处了?还不是秋后的苍蝇到处乱嗡嗡?也好,我又可以见到小白了,只有小白是我想见的,只有她是真正的好人。
  三天以后,通知就下来了,根本没等我给他写信。我跟老乔说了,让他多留心娇娇,别让她犯傻。我决定夜里偷偷地走,给娇娇留一封信。我告诉她,这是为了加速改造,也就是为了她。再说,农场离这儿很近,你可以去看我,我也可以来看你。我在信封里给她装五十块钱和二十斤粮票,让她饿了买饼干吃。我让她好好学习,将来上大学,我也要好好改造。为了将来的好日子,我们都要鼓足干劲,力争上游。
  可怜的小姑娘。我掀开蚊帐,把信放她枕头旁边,让她明天一早醒来就能看到。这会儿她睡得正香,我亲了亲她,想着明天早上她看不见我了,还不知要哭成啥样呢。一想到这儿,我的眼泪就哗哗啦啦地淌了下来。
  
  第六章结局
  
  一
  接到通知是在昨天上午。
  当时我们正在红专农场的打麦场上忙活。我负责从下面往脱谷机入口前扔麦捆,那是个需要力气的活儿,一捆麦子大概有二十多斤吧,用木杈扎住,往上一甩,正好甩到上面的人跟前,或者他手上,就像在篮球场上投篮一样,力气和技巧并用。
  脱麦是最忙活人的活儿,它让你没有喘息的机会。二十多人各就各位,各司其职,一个萝卜一个坑,谁也休想偷懒耍滑。站在上面的那人穿个小花袄,系个绿头巾,戴个大口罩,是个姑娘,是个漂亮姑娘。她叫小杨红。这会儿她的绿头巾已经不绿了,变黄了。她的眼睫毛(也是一百二十根)也跟她的头巾保持一致,成了黄色。她的大眼睛有时会朝我看一眼,两眼,笑成一个月牙形。这姑娘的脸皮挺厚,简直就不像个姑娘。每到休息的时候,她就往我跟前一躺,说:“给我唱个歌儿!”听她那口气,好像我是她男人似的,那么有权威,有信心。每逢这时我就对她来气,你凭啥呀?你不就是长得像个白毛女(喜儿)吗?这种脸蛋儿我见多啦。于是我就唱:《社会主义好》。
  对,《社会主义好》是我们右派小队的队歌,每天出工前,整队要出发了,老王就让唱这支歌,而且让我站在前边打拍子。我最害怕的就是唱这支歌,一唱到“右派分子想反也反不了”我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钻进去就再也不出来了。可是不唱怎么行呢?老王就会说,怎么,你认为社会主义不好?还想反党反社会主义?我说,我说什么来的?我什么也没说,对这种王八操的你有啥可说的?唱就唱!我的脸皮就是这么练出来的。既然唱一回也是唱,天天唱也是唱,那就放声歌唱吧!
  “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江山人民保,人民江山坐得牢,右派分子想反也反不了……”
  可是小杨红不爱听这支歌。有一次她问我:“你们为啥天天唱这支歌呢?那里边不是嘲笑你们吗?你唱的时候是个什么感觉呢?”
  她问得真好。
  我说我喜欢这支歌,特别喜欢里边关于右派分子想反也反不了这一句,这一句真是天才之笔,不知他是怎么写出来的。你是说嘲笑?对,可能是嘲笑。嘲笑好哇,对右派分子仅仅是嘲笑一下未免太仁慈了吧,最好是一枪把他们都崩了,那他们就更反不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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