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小艳史

作者:老张斌




  然后又把两位副大队长叫来,相互认识。王钢是我在红专农场时要好的朋友,跟我同岁,当右派前是共青团县委书记,他的反动言论是指名道姓地说县委书记抗敌(也就是破秀她爹)对共青团的工作瞎指挥,提出“外行不能领导内行”反动谬论,在全县团员和青年大会上斗了三天,居然不低头认罪!另一位副大队长李铁是报社副总编,本来是个左派,报社的右派有一半是他打的,最后因为宣传口的右派指标没有完成,上边就让他填补空缺了。据说有人向上边奏本,说他背地里造过县委书记的谣,说抗敌就是萧红在《呼兰河传》里写的那个冯歪嘴子跟王大姐在豆腐房里乱搞搞出来的那个私生子。这种说法有根有据,但抗敌认为是对他的人身攻击。他对萧红也大加挞伐,说她当年不跟萧军去陕北投奔共产党而去重庆投奔国民党就证明她的地主阶级反动本质没有改造好,就是背叛了她的导师鲁迅先生,她要是活到现在非打她右派不结。李铁认为把他跟要推翻共产党的右派放一锅烩是天大的误会。但他改造态度一直很好,在水利工地当右派大队长很有水平,在整个水利工地是出了名的敢死队大队长。李有良特别交代我要好好团结他,此人能力很强,有领导右派的经验,按理这次应该让他当大队长,但考虑到你更可靠,就委屈了他,估计他会不高兴,工作上会看你笑话,所以你要主动团结他。王木说,王钢也是个不好对付的主儿,他俩一个“钢”一个“铁”,到一块儿难免硬碰硬,叮叮咣咣,你这个“风摆柳”夹在他们中间,可别让他们给挤扁乎了。说完就嘿嘿地笑。李有良说,给你配这么两个助手,也是想让你从他们那儿学一点东西,学什么?学与人斗争的艺术。这个你以前是个空白,你不学会这门手艺,将来就是回到革命队伍里来也无法适应。所谓革命,我体会主要就是与人斗,所谓“不断革命论”就是不停地与人斗,在斗争中不断提高自己的艺术水平,这是一项十分复杂的高超的学问,一辈子也学不完。
  是的是的是的,我点头如鸡啄米,他说一句我点一次,把脑袋都点晕了。我早要是学会这样,也就不会有今天之苦胯下之辱了。从现在起,我对我这位从前的导师打内心里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是我真正的导师。
  
  五
  我带着二百多堆臭狗屎来到了兔子不拉屎的蛮荒之地,住在一个在冷风中瑟瑟发抖总想倒下一睡不起的大棚子里。
  公司另外给了一间小马架当大队办公室,里面有一铺小炕,正好能睡下三个人,大队领导就住在这里。
  挺好。我是说,就是当右派,也还是当头头好。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呀。
  行李一放,我就开会。我把二位助手召集到一起,传达李部长的指示:“临来李部长特别交代我说,给你配两名助手,是因为管理这二百多右派担子太重,你又没有这方面的经验,王钢(我特意把他放在李铁前面)和李铁都是当过领导的,他们有这方面的经验,可以给你当个好参谋。”这段话是我自己编的,意在把他们摆在参谋的位子上,往后少跟我争个眉眼高低。“我相信今后咱们老哥仨一起会把这副重担挑起来是不是?”
  我手里拿着一本全体右派基本情况表,是人事局搞的。每个人的基本情况和所犯错误摘要都有。在火车上我就看了一遍,这不看犹可,一看就看出名堂来了,这些人没一个是要推翻共产党的,无非是在鸣放中给本单位的党支部书记甚至是普通党员提了点意见,或者说了几句粮食不够吃,镇反肃反有冤案之类,最严重的就是王钢说县委书记外行不能领导内行。我看了一眼老余头的,心想他这个一向谨言慎行的老滑头怎么也会让人给引蛇出洞呢?他的反动言论一栏里是空白,里面写了一句:“此人骨子里反动”。这罪名真他妈的恰如其分,到哪儿都能说得过去。我们“战术系”那个李上尉的反动言论是说今不如昔。大多数中小学老师们的反动言论就更让人失望,简直就是老娘儿们水平,不是说粮食不够吃就是说学校领导作风不正派。你说把这么一些人打成右派有啥意思嘛!还有几个简直就是滥竽充数来的,就是说他们什么错误也没有,是本单位右派指标完不成,拿来凑数的。还有自告奋勇替别人来改造的,简直五花八门,让人啼笑皆非。可是一旦当上了老右,就跟大右派章伯钧罗隆基们一锅煮了,都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想跟共产党平起平坐轮流坐庄了。也就是说,把他们的档次一下子提高到政治家的水平上去了。好哇,这么一大批“政治家”来到了荒无人烟的砂石场,归到我的门下,岂不是说我也成了政治家吗?而且是管理政治家的大政治家!这么一想,我的感觉就好起来,就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我这一辈子还从来没当过这么大的官儿,你说不把官瘾过足不是太对不起领导对我的信任了吗?
  我让二位大队副每人提两个中队长人选,供我参考。我要看看他们是不是想让自己人干中队长,目的是把我这个大队长架空,达到篡夺大队领导权的目的。你们说,我这么考虑问题是不是挺狡猾的?我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一套?俗话说了,没吃过肥猪肉,还没见过肥猪走?我无师自通哩!
  他俩好像看出来我的阴谋诡计,每人只提了一个人选。李铁提的是他水利工地的部下肖雄,名字挺好,像是当过作家的。我一翻情况表,原来是他们报社的,果然是嫡系。王钢提的是我们红专农场也就是我们说的“黄埔一期”的跟我俩铺挨铺睡觉的杜白。这名字起得好,把唐朝两个最大的诗人弄到了一起,野心真不小。他原先是公安局的侦察员,就因为他喝酒喝多了,说县委书记抗敌不顾农民死活,把人家过年蒸好的豆包都给搜走了。我真想一枪把他崩了!这小子嘴上无毛,啥都敢说。杜白挺招人喜欢的,我当即表示同意。那个肖雄,我想了想,说这样吧,先让他干一段看看,不行了再说。另外两个中队长由我直接任命,都是我从前的战友,李上尉和张见(学校文工团拉手风琴的,父亲有历史问题)。
  最后是老余头,他是二百多人中年纪最大身体最差的一个。我想照顾他,让他干点轻活儿,就让他负责烧炕,还给他配了一个助手,也是个老头,当过日伪时期的土地司长,复姓昆吾。这个姓我还是头一次见,而且名字也古怪,叫个昆吾北门,就为了我对这名字好奇,就给了他一个好差事。我让老余头当组长,昆吾当组员,这样老余头就可以享受小队长的待遇了。
  老余头对此十分感激。我说你的主要任务是把大队部的炕烧好,大棚的炕让昆吾老头烧,他烧不好你就来告诉我,我就把他撤了。
  他说(哆嗦着嘴唇):“柳教员,你说,像我这样的反动派还能摘帽吗?”
  我说:“你放心,等有了政策,我第一个就建议给你摘。”
  他张着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然后就从衣袋里掏钱往我口袋里塞。我生气地一边挡他一边训斥他:“你怎么跟我来你们国民党那一套?你不知道这有多么丑恶?你们国民党为何会败在共产党手里,用美式武器武装到牙齿的八百万打不过用小米加步枪的二百万,为什么?不就因为你们从上到下都搞这一套,都腐败透顶,才活生生把个党国给断送了吗?以后你再来这一套我就开会批斗你!”
  他吓坏了,说是是是,对对对,就是就是就是,下次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干部人选定了之后,我们三个人就分了一下工。这个我事先已经想好了,也没征求他俩的意见。我不能从一开始就给他们养成一个讲民主的习惯,使自己被动。我是这么说的:“咱们仨分一下工,李铁当过副总编,对思想政治工作的一套比较熟悉,就由你来负责大队的学习和思想政治工作,包括出黑板报之类。这工作非常重要,因为从本质上讲,咱们到这儿来就是改造思想来的,干活倒是次要的。王钢负责劳动这一块儿,劳动虽说不如学习那么重要,但这是转变世界观的必由之路,也是衡量一个人对待改造的真实态度的尺度,否则他思想什么样儿你是看不见的,你看见了他的劳动,也就看见了他的改造态度,对不对?至于具体应该怎么做,请你们自己琢磨一下,每人提一个方案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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